作者/王信權
在動人旋律背後,需要考慮的法律問題無處不在,要如何在保護自身權益的同時,避免誤踩法律坑?
《當代音樂人求生指南:版權、合約、產業的十堂法律課》作者、知名音樂產業法律顧問、同時身兼音樂創作者身份的吳沛恆,透過十堂精實法律課,破解音樂產業常見難題。
除了實際案例解析,每章節結尾收錄附筆,來自「沒有新歌的唱片行」主理人詹宏翔(小風)、饒舌歌手熊仔 Kumachan、DJ Rainbowchild、饒舌歌手老莫 ILL MO、音樂文字工作者王信權、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副教授林浩立、經紀人左光平、Dear Musik 執行長張凱特、DJ 與文字工作者陳涵、音樂產業媒體《22 世紀衛星》創辦人暨主編 Brien John 等一線音樂工作者的專業分享,補充創作與產業的深度見解。
以下摘自《當代音樂人求生指南:版權、合約、產業的十堂法律課》第五章附筆〈不只是「口水歌」:談高凌風與一些翻唱的歪歌〉。
即便進入網路時代,音樂還是有一種得教化人心、正向的社會責任。挑戰道德尺度的歌,私下傳唱很有趣,放到檯面上不免被輿論放大審視。例如巴大雄的〈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光是大玩情色雙關的歌名,一推出就被炎上稱之為「歪歌」。不過說到歪歌,不能不提到高凌風。
歪歌大戰淨化歌
請先忘記高凌風在綜藝節目中模仿知名人物的模樣。
回到 1970 年代末,高凌風以歌手身份出道紅遍全台的時候,是個還有歌星證、出唱片要送審的年代。他唱了名為〈姑娘的酒窩〉的歌,創下當年的銷售紀錄,據説連小孩都會來一段。但合音出現的「嗚嘎恰嘎」,聽起來像「胡搞瞎搞」,遭到當局禁播,只好推出凈化過的新版,將敏感的地方拿掉。
面對衛道人士的批評,28 歲的高凌風親上火線。當時《聯合報》刊出〈流行歌曲何去何從?〉一文,紀錄他與「軍中音樂之父」李中和的對談。
1978 年夏天,雙方相約來到咖啡廳,這一場世代對決火藥味十足。高凌風率先發難:「有一個問題請教李先生,你對『歪歌』這名字有什麼看法?」雖然他被冠上「歪歌歌王」的稱號,仍不承認他的歌是歪歌,認為〈姑娘的酒窩〉不過在表達農村生活,娛樂大眾是演藝人員的職責,唱片賣座代表人們喜歡。「所謂的『歪歌』,往往只是被人配上一些『附音』,引人作不必要的聯想,而成為『歪』了。」
相對於當時符合官方標準、充滿正能量的「淨化歌」,究竟什麼樣的歌會成為被禁的歪歌?1973 年頒布的《出版法》洋洋灑灑列出 12 項理由,其中有一項「意境晦淫」看似合情合理,但〈熱情的沙漠〉只不過出現「啊」一聲就因此被認定帶有性暗示而遭查禁。
在如此背景下,不免使唱片公司在發行歌曲前就先自我審查。畢竟,晦不晦、淫不淫,一切仍是審查委員說的算。「他們的看法是基於愛國的立場,有感而發的。以目前的環境來說,國家至上,歌曲無害自然無所謂,有害的就必須禁止。」李中和向高凌風解釋:「這種曲子,不是現在國家需要的。」
不像流行歌手只是娛樂他人,李中和寫過〈軍紀歌〉、〈蔣公紀念歌〉及〈反攻大陸去〉等軍歌,黨國色彩鮮明。除了對流行歌曲的不正經歌詞反感,他更將「從日本偷個旋律過來,或原曲換詞」的歌,形容成不可忽視的文化侵略、歌壇很大的危機。他說:「今天很多唱片,常常隨便按個張老三作曲、李老四作詞,事實上全無此人,完全是掩耳盜鈴。」
歪歌的多元面貌
姑且不論寫歌是否要以國家興亡為首要責任,那些「歪歌」不只歌詞詼諧幽默,大多還改編自當時流行的旋律,朗朗上口而加深了傳播的力道。例如相當傳奇的情色歌曲〈塩埕區長〉,影射高雄地方聞人郭萬枝上酒家的風流韻事,曲來自民間流傳的〈牛馬調〉;資深藝人白冰冰則曾將經典演歌〈長崎の蝶々さん〉(長崎的蝴蝶姑娘),唱成諷刺台北交通黑暗期塞車亂象的〈交通部長簡先生〉。
有的不僅是音樂翻唱,原曲視覺更納入參考。例如經典台語歌曲〈舞女〉的詞曲作者俞隆華,將歌詞宛如一部殺人驚悚片的〈犯罪高手〉(Smooth Criminal)改編成具有勸世意味的〈我若是你〉,勸人凡事要忍耐、失敗不要怨歎。其 MV 甚至從場景到劇情都原汁原味地致敬一番,也有一些動作場面,當然預算跟原作差很多就是了。
整體而言,歌詞在歪歌裡還是優先,音樂經常只是功能性的存在,原不原創並非重點。甚至連〈姑娘的酒窩〉的「嗚嘎恰嘎」合音,其靈感來自於瑞典的藍色瑞典樂團(Blue Swede)代表作〈感覺上癮〉(Hooked on a Feeling)。所以站在創作本位的角度看,對歪歌的評價當然不會太高,但如今人們對於這些歌卻有了全新的看法。
歪歌的歷史背景與文化價值
過去這幾年,迪斯可文化的研究延伸到歐美以外的世界,臺灣成為全球挖掘這類音樂場景的一部分。一些被認定為迪斯可的流行歌曲,出現在獨立廠牌「異常唱片」(Aberrant Records)推出的合輯《臺灣迪斯科》(Taiwan Disco),或被大量上傳至 YouTube 頻道「超級迪斯可全景」(Ultradiskopanorama)。過往被視為廉價口水歌的高凌風翻唱曲,也因此重新在 DJ 與樂評耳裡找到它們的價值。
1983 年,高凌風在綜一唱片推出最後一張專輯《借錢》,封面是他穿牛仔吊帶褲戴著時髦墨鏡。其中收錄一首描述已逝愛情的歌〈愛像青橄欖〉,原曲是英國新秩序合唱團(New Order)的〈藍色星期一〉(Blue Monday)。
他們採用當時最新穎的電子樂器製作,風格被歸類為「高能量電子舞曲」(Hi-NRG),比迪斯可節奏更快、更具爆發力,預熱了全球舞曲熱潮。當時這首歌才剛發行幾個月而已,馬上就被高凌風拿去唱。他的版本雖把 7 分半長度的歌砍半,至少編曲手法盡力還原本色,絕對稱得上是華語流行樂最早出現鼓機(Drum Machine)的作品之一。
除了新秩序合唱團之外,高凌風當時翻唱過的熱門金曲包括:貓王(Elvis Presley)、阿巴合唱團(ABBA)、查克貝瑞(Chuck Berry)、洛史都華(Rod Stewart)及大衛鮑伊(David Bowie)等。他並非想要向這些人致敬,站在個人立場,翻唱只是創造流行歌曲最快的途徑之一。
畢竟,在那資訊不發達的年代,從歌唱到舞蹈的很多專業都得靠歌手自己去摸索。因此當高凌風被質疑舞蹈動作為何不美,他語氣無奈地表示:「我們只能自己揣摩、自己練習,當然基本水準上就有差別。我自己在演唱的時候,使用的舞蹈動作都很用力,這方面國內很少人這麼設計。這種舞步,我想和一些女歌星配合都找不到。所以我們國內演藝人員必須到拉斯維加、到日本去學習――因為不能創作,只好模仿。」
其實高凌風並非特例,那年代的歌手從海外各大流行金榜撈到不少好歌,其中不乏女歌手。像「流行樂之王」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美國告示牌熱門單曲榜 7 週冠軍的〈比莉珍〉(Billie Jeans),被藍心湄唱成〈週末夜天使〉,收錄在首張專輯《濃妝搖滾》。有趣的是,雖然填詞者叫泥鰍,但其實是藍心湄本人(她也曾在綜藝節目上模仿高凌風)。據說當時唱片公司老闆娘看她跳舞扭來扭去,就以此為筆名。
另一位適合跟高凌風搭配的,是近年在影集《媽,別鬧了!》化身為「超級辣嬤」再度翻紅的比莉。她以演唱西洋歌曲出道,當時憑著動感唱跳加上華麗的造型走紅歌壇,被冠上「百變比莉」之稱號。同樣大量翻唱外來曲,比莉第二張專輯《愛的太苛》編曲表現十分突出,包含 City Pop 代表人物山下達郎的〈あまく危険な香り〉(甜蜜危險的氣息)的中文版本〈比莉不要哭〉。
City Pop 反應日本泡沫經濟前,那燈紅酒綠的生活面貌,比莉在這張專輯裡的歌,無論是奔馳在中山南北路的〈兜風〉,或是蛋堡〈心不在焉〉取樣的原曲〈來來來,來台北〉,皆反映台北初入現代化都市之林的新鮮感。
除此之外,專輯同名歌曲〈愛的太苛〉來自美國搖滾樂團生存者(Survivor)的名曲〈虎之眼〉(Eye of the Tiger),名稱就直接從英文延伸而來,創意指數逼近崔苔菁的〈但是又何奈〉原曲〈徹夜狂舞〉(Dancing All Night),或是廖峻惡搞披頭四名曲 〈嘿!裘德〉(Hey Jude)的〈嘿!癢〉。
武雄與鄭進一的精彩創意
這些翻唱不一定都會變成歪歌,現在換個方式看,當時國外流行的迪斯可、放克及靈魂樂風格開始被大量輸入來台,反倒是替市場帶來更多舞曲動能,而不只是「文以載道」的歌曲才有意義。不過,相較於這些散落在各年代、誤打誤撞成為「歪歌」的歌,真正集大成者,莫過於武雄與施文彬合作的《文跡奇武—按怎死都不知》,以及鄭進一的「口白歪歌系列」。兩者皆是有意識地創作歪歌,並企劃成完整的專輯。
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武雄,入行至今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歌路十分廣泛,無論國語或台語都難他不倒。除了像是〈空笑夢〉、〈返來阮身邊〉這類傳唱度高的經典,受到廖峻的歪歌啟蒙,他還創作不少歌可被歸類邪典(cult)。《文跡奇武—按怎死都不知》整張專輯翻玩麥可傑克森、史提夫汪達(Stevie Wonder)及險峻海峽(Dire Straits)等人的歌曲,既「笑詼」又具有一些可反覆咀嚼的文化脈絡。
畢竟,這些歌曲都是經過武雄深思熟慮的轉譯。例如被禁止在電視上播放的〈誰是老大〉,一些黑幫術語就是他請教在社會上混的朋友,聽來更在地;開場曲〈七仔〉來自奧地利歌手法爾可(Falco)的〈珍妮〉(Jeanny),原曲因為影射性犯罪而在歐洲被禁,但到了武雄手上就成為癡心漢苦求心上人回來的情節,甚至連李登輝成為第一位民選總統、改成凱達格蘭大道的介壽路都被巧妙入歌。
這種透過小人物故事反諷歷史變化的創作手法,大大地擴充「歪歌」的涵義。倘若用學術理論解釋,其概念接近所謂的戲仿(parody)――對於原作進行模仿及改造,達到諷刺或幽默的效果,這是後現代藝術中常見的手法。
至於由鄭進一主導的「口白歪歌系列」,邀來賀一航、彭恰恰及許效舜等人參與,當時頗受到歡迎,短短一年內就推三張,不得不佩服這位鬼才的創作力。他的歌詞不僅「歪」,還承襲台語口白歌的傳統,不斷地插科打諢,與來賓使盡綜藝的招數、模仿社會上的三教九流,俗擱有力。
他把愛情暈船的〈酒後的心聲〉改編成〈愛國精神病〉,開頭這樣唱道:「三民主義是國民黨代誌/一國兩制嘛無經過我的同意/我嘛不知台北市/市長是圓是扁/總統姓蔣還是姓李」。反正早己經解嚴多年,可以毫不避諱大玩政治哏,以更激進的形態出現,讓同樣的旋律產生不同的意義。
不論在什麼時代,這些翻唱的歪歌聽來簡單,但創作起來可一點都不簡單。「大家可能不知道,寫歌難,改歌詞更難。一首歌走紅,一定有它的道理在,不管詞曲一定相輔相成。要改它的詞,除非能勝過它,不然就是改的很巧妙。」鄭進一說:「恁知道光想這些有的沒的詞,想了多久嗎?用心只不過希望看到您們開心,真的。」歌曲無論是什麼題材,說到底,還是讓音樂回到娛樂的功能罷了。
(本文摘錄自吳沛恆《當代音樂人求生指南:版權、合約、產業的十堂法律課》,挑興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