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陳嫺靜迷上公視生態紀錄片幕後的間諜動物系列。間諜兩字深植腦海,被寫進兩首歌的歌詞,再成為專場周邊那隻綠色生物。由她製作、陶藝工作室協助翻模,全球僅一百多隻的間諜小蟲,作為資本社會下的周邊可說是 SUPER 限量級。
開始學陶已有三年,中間因做專輯荒廢了好一陣子。 除了陶藝,這些年她還上過各式各樣的課, 有些宣告失敗,有些仍在努力。做什麼都斷斷續續,但或許踏進踏出也是種長久?
陶藝分成手捏和拉坯,前者能自由塑型,凹凸手感是特色;後者則以圓形為主,成品較為工整勻稱。陳嫺靜兩種都碰過,但拉坯的時間比較長,拉伸的過程手看似施力,其實僅是觸摸,手如容器,讓土在裡頭慢慢成形:「在摸的那個過程裡,它一直在(轉輪上)轉,所以是一直在摸不同的東西,我覺得摸東西這件事情是很 happy 的。」
這是一個摸的過程
在為《如果每天都可以 happy happy 誰想要 sad》這個多人製作的雙版本專輯總結時,陳嫺靜也說了類似的話:這是一個摸的過程。做專輯也是門手工藝,同樣是杯子,製作手法不同,便有了不同的個性——她的雙專輯也是。
起點是迪拉問要不要一起做一張專輯?但陳嫺靜沒說好。彼時她大學剛畢業,成為創作歌手不是必定,音樂之外的職涯選擇也在考慮範圍。二度前往顏社那天,迪拉端出製作黑膠和 CD 雙版本企劃,模樣越來越具體,好像也找不到時機說不,回過神就這樣上了船。

下載朦朧不清的感覺成歌詞,她開始在 typebeat 或是演奏曲上寫歌,一如〈結晶〉那句「掉下來在我的舌頭上結晶」,她感覺自己頭上有根吸管,靈感從天上輸入。有時她把音韻當聲響樂器設計,有時只是順順將它們串成旋律。沒有饒的歌,詞曲寫作是一體成形,像在說話的口氣讓不少人嗅到那麼點李宗盛的味道。
那時,她常常帶著半成果的歌往返李權哲的工作室。初期遇到的困難是該怎麼編的和原曲不一樣?畢竟從製作的角度來看,勢必會用到原先 typebeat 或曲的部分元素。黑膠版本先製作,也連帶影響了專輯的選曲:「Jerry 好像覺得我唱歌比較好。其實也寫了很多純饒的,後來沒有選了。」
李權哲是色彩鮮明的藝術家,找他製作就是為了看見新的東西。雖然那個東西有時候會太濃烈,但陳嫺靜知道若太堅持己見,就是自相矛盾。製作後期,兩人有過很明確的討論,他希望她沒意見,她接受,但改採迂迴戰術,時不時在製作人的椅子背後說「我覺得這個很好」下暗示。
黑膠版獨有的〈e04嘛這麼累〉,是唯一一首陳嫺靜和李權哲一起在工作室寫出的作品。在尋覓樂手那一陣子,她把 demo 帶去給迪拉聽,兩人不約而同選了這首作第一:「迪拉說,這首像是兩個人都用不熟悉的話在溝通。就像你演一個電影,可能我原本的語言是中文,他原本的語言是英文 ,但是我們兩個人都要用法語演。」
能發出所有聲音的小鍵盤
樂手敲定後,初次會面在李權哲的工作室,之後大批人馬前往山中小屋錄音。「一起去度假」,趣事少不了,好比她寫〈春雨〉時使用的 typebeat ,鼓點非常之複雜,但鼓手尊龍卻在沒聽過原版、僅聽李權哲人聲 beatbox 的情況下,打出近乎一模一樣的節奏,讓人大感神奇。
黑膠的 bandsound 基底大部分在山中的三天兩夜中完成,回來後就需求進行補錄或添加新樂器。唯兩首最後沒選用小屋裡的成果,一是李權哲一手包辦的〈Wui229〉,二是〈Whisper to my ear〉。後者是樂手首次齊聚後 jam 出來的骨幹,錄音時因沒放 click,鼓組節奏忽快忽慢,卻有股奇妙感,之後再沒任何版本能超越。
「我在 Jerry 家補錄(人聲)的時候,原本也有討論,我們真的要用這個版本嗎?來發現如果我唱進去,就可以當膠水把大家黏在一起,雖然這首錄了很久, 但我覺得是很棒的選擇。」
錄黑膠時,她耳聽八方,想辦法將聲音像樂器一樣融入樂手。李權哲看似隨興隨意,但錄音的當下總有許多思慮,讓陳嫺靜開始反思自己在表現上可能有沒意識到的盲點。
與鍾濰宇共同製作、集結 beatmaker 編曲的 CD 版錄到一半,她問和聲與歌唱指導專家的 Brandy 是否能做她的聲音教練。Brandy 說,若教她唱歌,有可能會讓她變得不像自己,兩人決定採談心的方式,也是在那時的對話中,陳嫺靜第一次認識林克雷特。
林克雷特是一個來自歐美的聲音系統,主要用於表演訓練,教導戲劇演員如何透過自由地釋放聲音來表達需求。這個系統相信,每個人生來就是個小鍵盤,能發出所有自己需要用到的聲音,但因為成長過程中的各種壓迫,如身體姿勢歪斜、來自社會的壓力,造成聲音無法通過。
接觸林克雷特後,陳嫺靜現在講話比以前更大聲,內容也變更多了。就這樣時不時跟 Brandy 聊天、去上林克雷特,她發現呼吸等等的身體使用技巧固然實用,但人的意念才是超能力。錄〈科幻小說〉、〈我平時在想什麼1〉當天,她重感冒到幾乎發不出聲音,時程極趕,無計可施之際,她邊回想林克雷特兩堂課的內容邊應戰,成果竟聽不出一絲感冒的痕跡。
「他們有一個講法是:唱高音你要想開心的事情。你要想我好喜歡我的聲音,像一個禮物一樣想跟大家分享,這件事本身就是很開心。那如果我一直在指責我的身體,說你這裡沒做好,你那裡沒做好,都先懷疑我自己的話,就沒辦法把這個開心分享出去。接觸這些,在想法上面我也比較打開,之前可能會什麼都不想,或是其實我心裡比較嚴肅,就我一個人的時候。」
好像失去了點什麼
迪拉也說過她是個嚴格的人。
在工作場合,她總是遇見亂碼就要徹底抓蟲,「之前有一次,他說我外表看起來,就是可愛可愛的這樣,但是有時候我講的話他會被刺到。」
表達很難。一直以來,陳嫺靜像個素顏的人,各式各樣的人來幫她的詞曲上妝,可製作 CD 版期間突然成為製作人之一,她在溝通上出現了很多迷惘:有些時候她想堅守自己的意見,卻只能退一步無法如願;當她覺得人都有盲區,希望有另隻眼以經驗補足自己的不成熟,得到回應卻是:這是妳的專輯,一切以妳為主。
自認耳朵是普通人的耳朵,音樂口味很大眾;沒有製作背景,說不出要掛什麼效果器、調幾分貝。但她想,音樂變成音樂之前,其實都是某一種感覺。譬如說想要聽感黏黏的,一定有相對的技術語言,只是自己目前能做的是將感覺傳遞。幸好找來的 beatmaker、混音師都是比起服務,更喜愛自由發揮的個性,因為大家的溫柔,溝通還是十分順利。
做專輯前,她覺得合作的秘密是「各自做好各自的事」,製作期間則一度轉為「我配合人,人配合我」。發行後她在 Threads 海巡調查顧客意見,看到其中一篇貼文寫她「好像失去了點什麼」,她同意,因為有段時間她選擇削掉自己一些。
唱歌一如說話,能反映人的狀態,開心有時能假裝,但注入聲音中的情緒卻很誠實。
現在,對於合作這件事,陳嫺靜又回到初衷。對她來說,做音樂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對方開心:「我小時候講話很大聲啊,為什麼我會選擇不要講話⋯⋯就是因為我一定有遇過一些我這麼做之後結果不好的狀況。但我現在覺得音樂是融合不是同化,為了一個 1,你要去配合別人而改變,這件事情就會變成同化,它不是 1 加 1 。」
下一階段的目標是更加心口合一。〈如果每天都可以 happy happy 誰想要sad〉,寫這首歌的時候,也沒有特別不愉快,但她想起 Dua Lipa 在談〈Training Season〉時說過,歌詞就像咒語,唱多了好像就變成真的,或許托歌的福,最近可以說是比較 happy 了。
我覺得人類都有一個願望
在給混音師的筆記裡,陳嫺靜對首張專輯的想像是:一張普通但美味的專輯。「有時候有一點點華麗,所以你不會覺得無聊。你覺得這個東西是珍貴的,它不會壓迫。你想要它一直在,不會膩。」
對有些人而言,普通等同不好,但她心中的普通是平易近人,因此能日日相處。這樣的念想從專輯到企劃處處可見,像是專場周邊「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也只能微笑面對的手工娃娃」,原型是日常生活處處可見的麵包,身上長出的灰色黴菌,象徵長久陪伴。
又好比〈Wui〉有段無數人轉發的歌詞是這麼唱的:「我想相信感動是真的/我想相信一切會發生/我想相信永恆不遠了。」歌名是當初隨意輸入的檔名,取名很隨便,詞卻很誠懇。
「我覺得人類都有一個願望,這個願望不是像說我想變成大富翁,指的是你有一個願望去促使你去做所有的事。我想要一個東西,所以我會去達成某個目標,因為那個目標可以給我我想要的感覺。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很清楚地講出我在追尋什麼,但是這個願望在,我覺得它可能跟感動跟永恆有關。」
出社會做專輯這兩年,摸音樂、摸周圍的人、摸自己的操作守則。算是確定要走創作歌手這條路了吧?她還是搖搖頭。在她的宇宙裡,經驗連結經驗會開啟新世界,一如先前始終吹不出聲音的小號,因暫離做其他學習後突然抓到訣竅,未來還是會如做桑拿般,在各個地方踏進踏出。「溫泉泡太久會暈倒,所以需要去冷一下,」偶爾的不和諧是良性刺激,音樂和人生都通用。
攝影/周妤 @amyamyan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