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7・議題

「酷兒音樂世代終於到來!」從Sapphic Pop熱潮,回望臺灣女同志音樂文化

回顧 2024 年 4 月,Chappell Roan 身穿一襲粉色蝴蝶裝登上 Coachella 音樂節,與觀眾齊聲高唱:「Well, what we really need is a femininomenon!(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女性現象!)」她將「女性主義」(feminine)結合「現象」(phenomenon),自創「Femininomenon」一詞,台下歡呼如雷。Chappell Roan 儼然已成為現今主流音樂圈快速竄起的新星,將這股聚焦女性情感的音樂風潮推向國際舞台。

5 月,身邊女性朋友為 Billie Eilish 在〈LUNCH〉中的形象為之瘋狂時,英國廣播公司(BBC)推出英國首部女同志約會實境節目《I Kissed a Girl》。回憶起炎炎夏日,Clairo 睽違三年推出專輯《Charm》,樂風橫跨靈魂、爵士及迷幻民謠。時間轉至 10 月,Reels 的背景音樂清一色為“You will be my girl, my girl, my girl, my girl”。年末,影集《奧術》在第二季劇情中新增女女支線,再度讓酷兒群體陷入瘋狂。

girl in red – 〈we fell in love in october〉

這一年,不僅音樂,電影、影集等各類文化媒介紛紛將「女性情感」(Sapphic Love)置於主體地位。在當前的酷兒流行文化中,猜測隱藏的酷兒編碼Queer Coding)已經無法滿足群體需求。

美國音樂雜誌《Rolling Stone》將 2024 年稱為 Sapphic Pop 標誌年,酷兒藝術家如雨後春筍般冒出,Chappell Roan、Billie Eilish、Reneé Rapp、girl in red、MUNA 等人逐漸攻佔主流市場,將這股以「女性情感」為主題的音樂風潮推向更廣大的聽眾群體。Sapphic Pop 不只僅限於酷兒圈內,其影響力逐漸在主流音樂圈產生迴響,並深受異性戀社群喜愛。

回顧以往,我們在異性戀音樂中試圖尋找「模糊」的性別暗示;如今已不必將自身情感投射於異性戀關係中,也無需在敘事中切換視角,而是直接以諷刺口氣對過去戀人唱著:「祝福你困在異性戀關係裡,我早說了吧?你會後悔的。」或大方唱出自身慾望:「我可以把這女孩當午餐吃。」

如浪潮般興起的 Sapphic Pop,讓酷兒群體氣氛由過去隱藏、嚴肅轉為如狂歡般的盛會,作品不再只是隱喻性地提及,而是更加直白描繪女性間的情感。對年輕酷兒聽眾而言,Sapphic Pop 帶來了即時的歸屬與認同感。

如今,酷兒已不僅限於談論出櫃故事或內心掙扎,情感表達也不再侷限於悲傷、抑鬱結局,而是可以輕鬆談論些有趣的、歡樂的、情慾的、屬於群體的共同意識。

過去女性情感在社會中的位置

關於「女性情感」(Sapphic Love)一詞,其歷史可追溯至古希臘時代。公元前六百年,希臘詩人莎芙(Sappho)以其歌頌女性情感的詩作聞名於世,後人便將她視為女同志文化的重要象徵。「女同性戀者」(Lesbian)一詞正是取自莎芙的出生地——萊斯博斯島(Lesbos)。

“The Time of Sappho”, by John William Godward, J. Paul Getty Museum (1904)

歷史上,異性戀愛與生育被視為維繫社會結構的關鍵,女性的性與情感被框限在「妻子」或「母親」的社會角色中。這使得女性間的親密關係往往被邊緣化。到了 19 世紀中期,西方社會興起「浪漫友誼」Romantic Friendship)文化,女性情誼雖被社會接受,卻被去性化、隱藏了潛在的性慾層面,主流文化仍不願承認女性間的戀愛關係。

隨著時代演進,「Sapphic」逐漸擴展其文化意涵,衍生出多種女同志相關概念。其中 Sapphic Pop 泛指以描寫女性情感為主題的音樂創作,涵蓋 indie pop、bedroom pop、alternative rock 等多元曲風。

然而,Sapphic Pop 不僅是音樂類型,更是一種文化現象與身份表達方式。核心聚焦於女性間的情感與關係,並延伸至對酷兒身份的探索與呈現。同時,此風潮也強調女性主體性與視角,擺脫以往由男性凝視主導的敘事方式,為女性賦予更多自主權。

Sapphic Pop 的歷史變革

1970 年代的 Lesbian Folk 受第二波女權運動影響,音樂強調政治訴求,例如 Cris Williamson、Meg Christian,其作品多與女權、女同志社群連結。這時的音樂雖然為酷兒群體發聲,但仍侷限於特定圈子,難以進入主流市場。

1922 年,k.d. lang 與 Cindy Crawford 登上《Vanity Fair》雜誌封面。

1992 年,k.d. lang 在《Vanity Fair》雜誌中,以短髮形象穿著西裝,顛覆性別刻板印象,此舉引發公眾對女同志形象的討論。1997 年,她發行專輯《Drag》,以異裝文化為題,挑戰傳統性別與性取向界線。

2000 年代,主流市場開始運用「女同志形象」迎合異性戀男性慾望,作為商業賣點。以 Katy Perry 在 2008 年的出道曲〈I Kissed a Girl〉為例,歌詞將與同性接吻描述為一種玩樂及「實驗性嘗試」,並非探索自我認同,MV 更以男凝視角放大女體。千禧年興起的俄羅斯雙人女團 t.A.T.u.,以成員間若有似無的情愫為賣點,最終團體坦承女同志情侶只是建立於滿足男性慾望上的商業包裝。

直到 2010 年,獨立音樂場景成為 Sapphic Pop 的發源地。girl in red、Clairo、King Princess 等音樂人,開始以第一人稱視角,真誠地訴說自身情感經歷。作品不再強調政治口號,而是回歸個人情感,讓女性敘事變得更具親密感與真實性。

推開主流音樂圈的大門

2024 年 4 月,Chappell Roan 憑藉〈Good Luck, Babe!〉一曲登上 Billboard 榜單,截至 2025 年 2 月,該曲在 Spotify 上的播放量已達 12 億次。歌詞描述一位女子試圖否認她對 Chappell Roan 及女性間的愛戀關係。Chappell Roan 於訪問中提到:「我需要寫一首描述酷兒關係中常見情形的作品——有個人在自我和解過程中掙扎的故事,這首歌獻給逃避自己真實情感的人。」此曲將酷兒文化帶入主流市場,2025 年她更以「粉紅馬」之姿拿下第 67 屆葛萊美「最佳新人獎」。

此外,變裝形象也是 Chappell Roan 深受 LGBTQ+ 族群喜愛的原因之一。變裝在酷兒文化中代表著勇敢與解放,她向世界傳遞了一個重要信念:「每個人都可以真實地成為自己,多元族群應該被珍視及慶祝」,此形象也讓 Chappell Roan 成為 Z 世代酷兒偶像代表。

Billie Eilish 於去年 5 月推出專輯《HIT ME HARD AND SOFT》,主打歌〈LUNCH〉可說是將 Sapphic Pop 推向更廣大的聽眾族群。「她的滋味在我舌腔舞動,她嚐起來像是我的命定之人。」歌詞內直率談論對女性的愛戀及慾望。接受《Rolling Stone》專訪時,Billie Eilish 表示〈LUNCH〉靈感源自於自身對酷兒身份的探索,「這首歌幫助我成為現在的自己,我一生都愛著女性,但我只是不明白。直到去年,我意識到我想要我的臉埋在陰道裡。而這之前,我從沒打算談論自己的性傾向。」

隨著 Chappell Roan、Billie Eilish 等人在主流市場獲得迴響後,越來越多酷兒音樂人投入 Sapphic Pop 創作、大量書寫酷兒議題。MUNA、King Princess、Reneé Rapp、Towa Bird 等創作者也大肆地在作品中慶祝真實自我,此景彷彿一場揭露身份的派對。

「同性戀請舉手!」Lesbopalooza 世代來臨 

美國女子樂團 MUNA 在 2024 年的「All Things Go」音樂節演出前,在舞台螢幕上閃現了「LESBOPALOOZA」這句標語。「Lesbopalooza」一詞描述以女同志(或廣泛的 LGBTQ+ 女性)為主題的音樂、文化或社交活動。此名稱受到音樂節「Lollapalooza」啟發,強調女同志的多樣性文化。

cr: Instagram @allthingsgo、@respectivecollective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Lesbopalooza」則是每年春季於美國加州舉辦的 Dinah Shore Weekend。The Dinah 為女同志族群的年度盛事,吸引來自世界各地的 LGBTQ+ 女性參與,其中包括音樂演出、DJ、脫口秀、泳池派對等活動。The Dinah 提供了一個安全空間,讓 LGBTQ+ 女性無需受性別框架限制,自由地表達自己。

隨著 Sapphic Pop 興起,音樂節陣容中酷兒藝術家比重也顯著提高。2024 年 Coachella 音樂節被稱為「Queerchella」,演出者包括 Reneé Rapp、Chappell Roan、girl in red 等人。其中,Reneé Rapp 邀請經典女同志電視劇《The L Word》的主演為嘉賓,並在一把巨大剪刀背景前演出,此橋段引起眾人熱議;巴西雙性戀歌手 Ludmilla 在台上親吻伴侶;Chappell Roan 以變裝致敬酷兒文化,藝術家在演出設計中提升了酷兒文化的可見度,成為年度音樂節的重要里程碑。

臺灣音樂圈與 Sapphic Pop 的距離 

在臺灣,酷兒音樂文化尚未形成如歐美音樂圈明確的音樂潮流,風格也與 Sapphic Pop 有些許差異。Sapphic Pop 明確點出女性愛慾的創作方式,與創作者的酷兒身份密不可分。但臺灣女同志音樂多以「抒情、內省、含蓄」方式呈現,也較少透過視覺或市場行銷標明自己的酷兒身份,即使音樂受同志族群喜愛,也不一定會被標籤為「女同志歌手」。

2000 年左右,臺灣曾有一批「拉子」樂團崛起,包括幫幫忙樂團、黏 TT 樂團,兩者皆曾推出錄音專輯,並於當時 T PUB 駐唱。在社會保守氛圍下,女同志文化多以隱密且次文化形式在圈內流傳,反映群體在社會結構中的模糊定位。

綜觀當代臺灣女同志聆聽音樂取向大多以陰性、柔和,並以「女性」為主體的獨立音樂為大宗,如陳綺貞、安溥、陳珊妮、黃小楨等人,發跡於女巫店的她們,也是女同志群體的共同文化符碼。

這些創作者長期支持婚姻平權,進一步在平權運動中扮演推動角色。陳綺貞多次在公共場合「撐同志」,並於同性婚姻釋憲案通過日獻上祝福。此外,安溥長期以自身影響力倡導公共議題,並積極參與公聽會,成為追求自我認同與多元表達的酷兒群體中不可或缺的精神象徵。

具代表性的創作者還有柯泯薰,她於 2015 年同志大遊行前夕發布單曲〈等妳擁有勇氣〉,並以「女字旁」的妳入歌,這也是她在作品中鋪陳自我探索的開端。其專輯《畫話》中的主打歌〈拋〉,MV 內描述了一段女孩間的情慾流動,真實呈現了非異性戀女性經歷身份認同過程中的內心掙扎。

值得一提,鄭宜農是臺灣音樂圈中少數公開性向的女性音樂人之一。她在 2016 年於臉書吐露過去身處異性戀關係中探索自我的心路歷程,這段經歷給予他人表達身份的勇氣及力量。此外,鄭宜農的作品聚焦於探索自由、自我認同與社會等主題,與酷兒群體的生命經驗產生共鳴。鄭宜農的創作與個人經歷見證了臺灣同性婚姻合法化進程,她的存在對於性少數來說,具有跨時代的象徵性。

當前,獨立音樂圈的焦點逐漸轉向中性氣質的唱作人。出道至今一貫以率性形象示人的竇靖童,忠於自我的個性加上獨特創作風格,成為 Z 世代創作人代表。另一位新生代唱作人 Andr,更體現現今「怪奇女孩」風格崛起。其首張專輯《shhh, it’s under my bed》中的〈does your boyfriend know?〉以俏皮方式唱出朋友間曖昧不明的疑惑心情;〈她〉則深入女性情感的細膩層面。

或許正因為新生代創作者生長於多元性別與自由平等的時代背景,他們跳脫社會給予的性別與情感刻板印象,透過創作與聽眾對話,開創多元且不拘於框架的創作風格。

音樂作為傳播文化載體,長期強化異性戀作為「常態」社會規範。然而,隨著社會發展,音樂漸漸成為挑戰及解構異性戀規範的媒介。酷兒文化正引領人們走向性覺醒的道路上,並打破強制異性戀comphet)的社會框架。2024 年標誌著 Sapphic Pop 從邊緣走向主流的過程,並重新定義女性情感及酷兒文化在主流音樂中的位置,為流行音樂史畫上一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