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靖童並不覺得自己會唱歌。
學生時代上音樂課,音樂老師總逼著她去參加唱歌比賽。她怕老師,不敢不去,可通常去了都沒有好下場,徒留痛苦回憶,於是至今 27 歲仍沒有登台的自信。
「我其實很怯場,很害怕在台上,到現在都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辦法,隔一段時間沒有登台唱歌,一定會非常非常緊張。」她說。
網路搜索竇靖童上節目表演片段,唱歌之外的時間總是安安靜靜地笑僵著。人們帶著濾鏡看她以為那是酷,以為是王菲〈童〉裡那句「你不能去學壞/你可以不太乖」,但其實是緊張,是怯場。
怯場的人拿掉舞台排場後,依舊是可以做音樂的。她自認,「我不覺得自己很會唱歌,但我知道自己很愛唱。」躲進錄音棚裡感到自在,因為音樂的世界比唱歌本身還要寬廣。
「如果我有選擇的話,只是隨心去寫東西的話,很多時候我可能都不會把人聲放進去,我可能會想要寫純器樂的東西,或是人聲不是作為主角的方式去創作。」
她說:「這是我的本能。」
空中飛人何時落地呢?
相隔《春遊》僅一年,竇靖童於 2024 年 9 月發行了第五張專輯《空中飛人》,概念來自她近兩年來的狀態,一直在跨海跨洲的飛行經驗。開場曲〈飛咯〉從北京首都國際機場的 T3 航廈開始唱,起飛渦輪與合成器相伴,綿延著憂傷,整張氣氛和《春遊》的玩心截然不同。
起落之間,悲從中來。《空中飛人》可說是她最親密吐露人生故事的一張專輯。她的歌聲冷出餘溫,十有八首用中文演唱,圍繞的主題既是「飛行」,更是「離開」。
——每一段飛行最先發生的都是離開。竇靖童記得,自己從小就常常跟家人飛來飛去,母親王菲到哪演出就跟去哪。定居的童年限於國小三年級前,媽媽忙,她和北京的奶奶與姑姑住,家庭教育重視傳統儀禮,簡言兩字「念舊」,於是第一次搬家、轉學,她特別捨不得原本的成長環境。
「小時候總是在搬家,一直在搬家,就是在一個地方不會留很久,然後再搬到下一個地方,會讓我形成一種習慣就是,不會特別深入的去跟一個地方產生非常緊密的聯繫,因為心裡面總是留有一個餘地是說,我可能過段時間會要離開。」透過線上通話受訪,她不露臉只出聲,彷彿那些回答也是從天而降的道別。
2016 年,竇靖童在與化妝品牌合作的〈Brother〉MV 尾聲,早早展現她一躍飛天的模樣。19 歲的她有野心,有衝勁,可八年後的〈空中飛人〉MV 同樣吊鋼絲上天,自在與自縛卻成了一體兩面,搭著那句「空中飛人何時落地呢」聽來,應是飛倦了的心內話。
問她這樣的人生有什麼困擾嗎?她答,這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既可以和各式各樣的文化產生共鳴,卻又時常覺得,沒有任何單一元素足夠完全代表自己:「好像每一個,每一種東西都有一點,但又不完全是,所以就是,我可以跟這些元素有產生共鳴,但我又不完全是,不能被它代表,或者我不能感覺好像自己完全地融入。所以跟不同的人交流的時候,好像總是覺得只是自己的一面在跟外界交流。換到另外一個環境的時候,就會換到另外一面,所以可能這個東西在音樂裡面,也會能看得出聽得出來吧?」
做流行歌,不給自己找藉口
竇靖童擅長拼貼各色聲音元素,這反應在她前四張專輯的變化性裡。《空中飛人》一反舊態,整體更靠攏華語流行歌的線性邏輯,有主歌、副歌、A B 橋段,有站在 C 位雕琢歌喉的主角。
她的嗓音一直有唱活流行歌的魅力,可在做這張專輯前,她遲遲找不到說服自己這麼做的理由。「我常在想,為什麼如果寫一張流行專輯,對大家來講會是一種收回去的狀態?其實在我的刻板印象裡也是這樣,所以為什麼做這張專輯的時候特別困難,因為首先第一步,我要做的是把這個想法放一邊,如果這個想法一直在我腦海裡面的話,我很難去做這件事,會有很多聲音阻止我去做,寫〈空中飛人〉的時候也一樣,非常明顯,我腦子裡面的所有聲音都在說: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竇靖童坦言,這幾年發現自己無形中累積了許多對流行歌的刻板印象,反而讓自己的空間越收越窄。可明明自己非常喜歡聽流行歌,為什麼輪到自己寫流行歌的時候卻這麼不適應?
寫流行歌之於她不是收回來,而是跨出去。
《空中飛人》要先飛躍的,是這一堵心牆。
她說,做專輯前,她給自己訂下一道制約是「不慣著自己,不給自己找藉口」:「在做歌的過程中你很容易給自己找藉口,這個也可以,那個也可以。但是在不給自己找藉口的情況下,要怎麼樣去寫出一張,你覺得不僅僅是你,但是別人也能夠覺得有流行色彩的一張專輯?」
設定框架同時也要打破框架,實際開始執行後,她發現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比起隨心所欲地玩還要難,因為你得在過程中不斷平衡兩者。
竇靖童為《空中飛人》找到的解法是,寫歌、唱歌具備流行思路,但編曲、混音仍然維持 indie 本色,調高真實樂器(鋼琴、貝斯、低音提琴、笛子)的比例,保留 source 的針氈感與顆粒感,同時簡化鼓的音色與電子音樂成分。
專輯共同製作人 Ernest Choi 為她帶來了關鍵幫助。他不僅擁有音響技術知識,也和竇靖童有著相近的品味與信任感,新專輯裡的吉他錄音幾乎都出自他手。
飛人的繩索:製作人 Ernest Choi
竇靖童 15 歲就在美國音樂夏令營認識 Ernest 了。2020 年,他們一起在香港做完《GSG Mixtape》,四年後他們又在上海錄音室聚首,費時七個月打造出《空中飛人》。
既能一起玩,也能一起工作,Ernest 是她走在高空鋼索上的那根護繩,總會適時把她從糾結的漩渦中拉出來。「因為我會有很多自我質疑,他在那些關鍵點會把我拉回來,讓我去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覺。」她解釋,〈飛咯〉裡的啟航聲便是 Ernest 的建議,當初她本來還想為副歌的「嘟嘟嘟」填詞:「但唱完那段之後,Ernest 覺得這樣就很好。」
七個月的工作時間乍聽很長,她仍覺得不夠。她解釋,剛開始創作,你可以看到一首歌最完整的畫面,但製作過程一旦拉長,聽同一首歌的次數太多,反而會陷入聽覺疲勞、鑽牛角尖的泥淖。如果能有更多時間出門繞繞,放鬆一週再回頭聽,判斷往往會更準確。
那陣子錄音,她跟 Ernest 少數的紓壓方式是看美劇配飯,偶爾也會帶來創作靈感。比如〈Little Love Song〉,直接受到《辦公室風雲》(The Office)的感情戲啟發。
有回寫詞卡關,她恰好看到《摩登家庭》(Modern Family)裡的角色提到「空中飛人」,啟發她將飛行描述成特技動作,成了〈飛咯〉的第二段主歌:「在無際的星空/跳一支曼波/在那最高的山丘/穿個線 繞個彎」。
竇靖童的創作方式總是直覺先行,若真要分解詳述,怕也會成了「穿個線、繞個彎」的特技。她形容自己是一個接收器,腦中常有奇怪的訊號,做音樂不是乖乖地從平地起高樓,而是先做出各款傢俱,造椅子、造桌子、造牆壁、造樑柱,隔段時間才想,能怎麼把它們組再一起。
比如〈早知道〉在《春遊》時期便有了動機,一直保留到現在才派上用場。「不到某一個時刻,你不知道這些,看似隨機的想法有什麼聯繫,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每一次做專輯,它到最後都會能夠串聯起來。」她說。
有時候組裝也包含重製,這常令合作夥伴抓狂。專輯微調最多次的〈太陽升起〉,最終版一氣呵成大翻轉,和之前的版本都沒關係。她笑稱:「Ernest 可能問過我最多次的話是,『你不會又要改吧?還要改啊?』」
不用聽地那麼認真
《空中飛人》最早完成的歌曲是〈可憐的東西〉,由魏如萱作詞、對唱,透過東與西來描述飛行之人的困局,和那部同名電影並無直接關係。
竇靖童和魏如萱緣起電台節目通告,數年後在《聲生不息·寶島季》舞台再見面,竟成了合唱夥伴。她欣賞魏如萱的歌聲,將她比喻為法國歌手 Coralie Clement,沒想到魏如萱居然也聽過 Clement 的專輯:「那張專輯我從小聽,在我姑姑的車裡面一定會有那張 CD。我對這樣的聲音非常有親切感,回想這可能是為什麼,聽到娃娃的唱腔時我會這麼喜歡。」
《空中飛人》的編曲元素選擇,多半沒什麼硬道理。做〈可憐的東西〉的東西時,她常想起《Bossa and Roses》(一張用 Bossa Nova 風格翻唱槍與玫瑰的專輯),裡頭有許多好聽的長笛,便建議 Ernest 把長笛編進去,混搭 Earth, Wind & Fire 的律動,歪打出七〇年代靈魂樂風。
另一首和九維的合作歌曲〈雲朵〉,副歌和弦急轉彎,她說寫這首時一直想到 Sade 和伍佰,直呼:「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做這首歌的時候,這兩個人總是在我腦裡打轉。」
她在〈空中飛人〉裡唱的「不用聽地那麼認真」,恐怕是專輯裡最實在的一句詞了。竇靖童自認:「可能是我的性格的關係吧?我有一種總是要往前探一點,又要往後退一點、退兩步的感覺。不喜歡那種,把自己全部直接撒出去的那種感覺。所以我覺得這句歌詞很能代表我自己作為人的狀態。」
設定為第二主打的〈California Baby〉,初版寄給團隊獲得「太喪」的評價,她不知道怎麼改,沮喪之際收拾房間,專輯造型師 Jeff 剛好找到一頂帽子寫著「California knows how to party」,拍照寄給她。
她收到照片如受天啟,找到這首歌消解嚴肅性的方式,透過機器人聲特效把這句標語唱進去,後段甚至加入「大鳥大鳥在天上飛」的童謠調子,連同〈我〉裡一整篇「我是小美你是小明/沒想到你以後會有八個博士學位⋯⋯」也類似,都是孩子般的塗鴉,鬆綁音樂的愁眉苦臉,給大家去想像。
關於這類歌詞,她解釋也不解釋:「聽我的這些歌不能太去扣那個字眼,好像說他在說誰。其實那個段落可能更想表明的是,小時候的玩伴,等長大了再面對面聊天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裡面的兩個人。」
我知道我要幹嘛了
竇靖童做音樂童心未泯,直到第五張專輯才抖擻面對市場考核,大概是想把音樂再往前推一點,成為和外界溝通的主體。而在過程中與自己的精神搏鬥,或許是值得的,《空中飛人》裡受到好評的歌曲,往往也是她質疑最多、最下功夫的那幾首。
「有的時候沒有辦法,你好像就是必須要經歷一種選擇障礙,必須要經歷不斷繃緊繃緊繃緊,你的整個身體和意識變得越來越緊,最後會經歷一種放棄。它是放棄又是放鬆,到達一個臨界點後鬆開的那一下,那個歌就會出來。它是伴隨著一種『算了就這樣吧』,放手的感覺。你沒有辦法去繞開,前面那個變緊張的過程。」她以 Billie Eilish 的體悟作喻,那首〈Birds of a Feather〉也是最痛苦的製作,換得最甜美的回饋。
是因為你對自己太嚴格嗎?「我也不知道我對自己是不是嚴格,就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挺懶的,但就是可能容易跟自己較勁吧?老跟自己過不去,跟自己打架。」
比別人出道都早,15 歲便決定要做音樂,幕前幕後不確定,也是為了報考藝術學校才發現有唱作人(singer-songwriter)這一條路,才開始寫歌、錄音。然而直到近兩年,她才真正把音樂視為一份工作。
竇靖童坦言,當年做完《Kids Only》後,音樂漸漸從證明自己、展現自己的創作,漸漸變成有壓力的、沒意思的東西。她用「穿皮衣」來形容:「如果你只是想裝酷,你會發現這件皮衣很酷,那件皮衣也很酷,那要怎麼更酷?」況且音樂之路的現實面,也會遇到各種和音樂無關的狀況,讓人嘀咕:「我到底為什麼要做?為什麼做音樂?當初是因為喜歡,現在音樂對我來講是什麼?」
做完《空中飛人》,最珍貴的是獲得一份安全感。「那個安全感是來自於,我知道我要幹嘛了,有那個勇氣還有信心去做它。而有這樣的信心,面對外界的聲音就知道怎麼去平衡。」「《空中飛人》可能是第一次,稍微抓住一點方向,方向也不是說風格,不是會有《空中飛人2》、《空中飛人3》,而是作為一個人,好像已經有一些底氣了。」
說完這串她又不禁洩了氣:「目前吧。反正只能說目前是這樣的一個狀況,誰知道會不會過兩天突然又覺得,啊不對,不是這樣的。」
專輯最後一首〈Lift Off〉是最不甩流行音樂的演奏曲,曲子播畢,空中飛人沒有落地,身體卻輕盈許多。她解釋:「我覺得這個主人公,他最終還是要接受他得不斷回到空中,接受他不知道要飛向哪裡。他只是接受、等待,然後盡力去感受吧?」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2024 年 10 月,竇靖童啟動了她的第一次大型巡演,起名「狀況外」。她笑說這名字,「是導演的想法,她覺得我的人和音樂都給她一種狀況外的感覺,我覺得還蠻可愛的。」
從上海站啟動,希望 2025 年也有機會到台灣演,這趟巡演也是空中飛人「不慣著自己」的作業一環,也是「音樂視為一份工作」的立體發表。神奇的是個人緊張程度卻比之前上音樂節都還小,竇靖童也搞不懂原因,「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習慣』了,我覺得還在一個形成認識的階段,可能演完每一場都會多一些想法然後調整。」
「狀況外」混搭多套造型,歌單融匯五張專輯的精華曲目,為了轉化原版錄音裡的魔幻世界,現場編曲下足功夫。居中領唱的她,以歌聲、表演駕著樂團深入其境,時而遊走左右,如〈Monday〉裡陪你看日落的閨蜜,時而奏起特雷門琴,好像那只是她房裡的一件玩具。
透過螢幕切換場景,唱至〈空中飛人〉竟有一把「大椅子」升起,她坐在上面,如闖進魔豆巨人國裡的傑克,以迷你之軀為觀眾抱回天上才有的樂音。回顧現場反應,太投入在音樂裡的她只幽幽地說:「大家挺熱情的吧,應該是對一些傳唱度最高以及沒有唱過的歌呼聲最高吧。」
演出心得處在「狀況外」的狀況外,竇靖童的音樂性也位於各式樂壇、曲風的狀況外。然而,那些分門別類的音樂縫隙無論多小,都足以讓她飛出一片天。可貴在此,那是穿行於縫隙之人練成的振翅法,跑道再短都能起降;無論網路上再把她和誰作聯想,我覺得《空中飛人》已能證成她自己了。
回首今年 8 月,竇靖童在微博上宣布專輯完成,並附上 Jon Brion 的《紐約浮世繪》(Synecdoche, New York)配樂曲,作為歷經七個月的緊密工作期後,終於能心無旁騖地看電影的註記。
細究那首配樂曲的名字叫〈Something You Can’t Return To〉,中文意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對自己說,對樂迷說,對世界上任何戀舊的人說,點開《空中飛人》,從第一個和弦開始跟著竇靖童,飛咯。
照片提供/Grey Waters Limi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