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1・吹專訪

【吹專訪】外國的月亮沒比較圓,爵士樂在台灣的DNA裡面:鋼琴家Musa明馬丁 ⇋ 薩克斯風手蘇聖育對談

2024 兩廳院夏日爵士,即將於 8 月 10 日至 8 月 31 日登場!除了阿圖羅.奧法里爾(Arturo O’Farrill)和泰倫斯.布藍查(Terence Blanchard)兩位國際爵士巨星來台,其它精彩演出還包括薩克斯風手蘇聖育策劃的《臺味爵醒》、小號手魏廣晧領軍的兩廳院夏日爵士節慶樂團;長號手 Michael Wang 王于維、鋼琴家 Musa 明馬丁與金曲獎得主壞特?te,更準備在夏日爵士戶外派對大展身手。

在演出登場之前,與 Musa 明馬丁、蘇聖育相約在一塊,聊了即將帶來的節目及合作的樂手之外,兩人還分享對於台灣音樂環境的長期觀察。

關於場景的變化,從阿根廷來台定居 10 多年,最近取得台灣人身份的 Musa 觀察到:「有越來越多台灣的年輕樂手,真的很厲害,越來越厲害。你現在去一個 jam session 看到的,跟以前來的時候不一樣,改變很大。」

蘇聖育則開玩笑說,來搶飯碗的變多了。他回憶 2009 年從比利時學成歸國時,還沒有那麼多人參與,無論是聽爵士的人,或演奏爵士的人,都算是小眾中的小眾。例如花很多時間去練習,獲得的反應可能只是「欸很像很不錯」,反倒現在台下的樂迷更有共鳴,演奏起來就更激情,感到滿欣慰的。

這幾年,除了以高超技巧遊走於爵士與流行音樂領域,家裡開過唱片行的蘇聖育,更將小時候常聽到〈滿面春風〉、〈燒肉粽〉、〈思慕的人〉等台語老歌,結合成「新台味爵士」,一切成果將展現在兩廳院夏日爵士特別企劃節目《臺味爵醒》,大膽挑戰大眾所熟悉的旋律,他發現:「成功的讓滿多本來不聽爵士樂的人,藉由這樣的這樣的方式,聽到了爵士樂。」

Musa 補充很多時候,大家會想把音樂做得像美國或日本,總有一種「外國的月亮比較圓」的想法,他希望大家要面對自己,要尊重自己的文化,「意思說,爵士代表你,你需要去學樂理、節奏,但你不需要變一個住在紐約的人,你可以做你自己。」他也將回到自己的原點,預告會做一張比較像大樂團的探戈專輯,可以給小孩一些自己原鄉的文化。

以下為吹音樂與兩人的訪問對話:

吹音樂=吹
蘇聖育=蘇
Musa 明馬丁=M

吹:好奇兩位老師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呢?

M:6 歲,我小一(笑)。

蘇:應該是跟 Vincent 徐崇育一起演出。

M:最早認識你的時候,除了是薩克斯風樂手,也是鼓手林冠良的老公,那時候我們還沒有一起表演。後來才跟 Vincent 合作,好像是在一次 jam session,可能在 Sappho?

蘇:那更久以前了。

吹:對彼此的第一印象是?

蘇:在 jam session 碰到 Musa 之前,我就聽過他,他那時候有個 MUSA’s Trio,是一個很棒的團、很棒的鋼琴手。在台灣很少可以聽到這麼有 Energy、這麼道地的拉丁鋼琴演奏家。熟了之後發現 Musa 是一個很搞笑的人。

薩克斯風手蘇聖育,遊走於爵士音樂及流行音樂等各類音樂之間。不僅曾擔任藝人盧廣仲、林俊傑、A Lin 現場演出樂手,也曾參與藝人林宥嘉、韋禮安專輯管樂編曲演奏。第一張個人專輯《蘇聖育Organ3-Ciao Bella》榮獲金曲獎最佳演奏專輯、入圍最佳作曲獎項。

M:我很喜歡你們以前在信義區有一個練團室。

我一直會聽台灣的樂手跟樂團,很少像蘇聖育會 Bebop,也會其它音樂風格的厲害薩克斯風手。每一種音樂都有「音樂警察」,很多人不太懂這個音樂風格的根源,他們會認為 Bebop 是最高的,別的音樂沒有那麼好。我很喜歡蘇聖育,因為他會尊重其他人的音樂,他的作品也是這樣。

很希望大家不會忘記自己的根源,「我從哪裡來」是非常重要的,我們這邊很需要像他這樣的音樂人,可以當一位 session 樂手,要演奏速度 300 多 BPM 的〈Giant Steps〉也行,他什麼都可以做(笑)。

蘇:你確定(笑)?!

吹:Musa 也是不會排斥任何的音樂風格,不會認為爵士比較厲害之類的,參與過很多演出。

M:不是因為我,是因為台灣。我在 2007 年離開了阿根廷,2011 年到了台灣(定居)。

我不會選擇工作,不是自己的選擇。因為我需要賺錢給阿根廷家人,接什麼工作都可以。台灣給我很多機會,生活慢慢變好一點,有多一點自由,才可以選比較想要做的工作。

MUSA 明馬丁,身兼鋼琴家、鍵盤手、樂團音樂總監等多重身份,與盧廣仲、阿爆、曹格等知名歌手於世界各地登臺演出。目前亦是多個獨立樂團、歌手的製作人。

吹:聽 Musa 的專輯,風格也是相當多元,可能一下有電音,一下又有拉丁,感覺得出來受到很多影響。

M:如果有機會,我很喜歡這樣。很感謝文化部補助,讓我有很多機會做工作以外的作品。

當然我們在拉丁美洲長大,可以聽到哥倫比亞的節奏,或是巴西、烏拉圭、秘魯、智利音樂,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風格,像這邊的電台會給大家聽韓國、日本的音樂對不對?不是只有我,拉丁美洲的每位樂手都一樣,不會只做一種音樂風格。

蘇:所有的音樂都要學。

M:對啊!你不能選。

蘇:不可能只會一種,因為大家全部都會。

M:沒有只會做爵士的爵士樂手。爵士樂手也可以玩探戈,也可以玩 Cumbia、拉丁都可以,如果喜歡音樂的話沒辦法(全部都得要會)。

蘇:很資深的老師曾經跟我講過一句,他說:「音樂學到最後,你會發現沒有厲害跟不厲害,只有『有沒有學通的問題』,學通就發現每種音樂都是一樣的。」我就一直放在心裡面。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喜歡這音樂,並不代表這個音樂跟我不合或是它不好,只是我可能對它還沒有通。

M:對啊!因為是藝術,怎麼比較說這個比那個好?

吹:該如何理解所謂「台」味呢?長大再回頭聽這些台語歌謠,蘇聖育老師有什麼感觸?

蘇:聽到那些聲音,不只是一個旋律跟聲響,包含你的文化、這裡的故事,對我來講是這些東西。

後來去追求其他的音樂,老實說,已經慢慢的淡忘這些東西,反而是到回國之後,才有一種感覺。爵士樂其實不是我們的文化,它是一個外來文化、美式的文化。這個文化傳到歐洲,它就掺雜著歐洲文化,融合在一起。

歐洲每個國家文化有它們的聲音,那台灣文化也有台灣的聲音,那我就想:「如果我把小時候這些東西拿出來,再跟我學到的國外文化,放在一起它會變成什麼樣子?」心情反而會變成是這樣。

M:因為我不是在這邊長大,我從外面來看,台灣人有一種「外國月亮比較圓」的想法。可能他住在你家旁邊,他很厲害有一場表演門票 300 元,但另一位吹薩克斯風手來台演出要 2,000 元,你會選誰?這個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要面對自己,要尊重自己的文化。意思說,爵士代表你,你需要去學樂理、節奏,可是你不需要變一個住在紐約的人,你可以做你自己的。雲門舞集在做這件事情全世界都知道。林懷民老師在國外留學,回來融合自己的文化,然後在世界各地一流的場館演出。

從我來這邊十年間,雖然越來越多人會面對自己,可是到現在依然沒有很多。反而一直都會想要跟美國跟日本,跟國外的爵士做得一樣,我覺得這是一個問題。

蘇:我大概可以理解,我們在台灣玩爵士樂加上創作,其實有很多現實層面要顧,有點得去遮蔽內心真正想要的東西。在工作安排上,我比較是把理想放在心中第一位,其它的事情則是 support 我的理想,繼續往前。

我每次弄出來的作品,雖然大家有時候會覺得「這個可能沒那麼主流」,但那至少那是我想要的。建立一個「這就是我自己」是很重要的事情,才有可能去做出一些不一樣的、創新的東西。

包含我現在弄這些台語歌,我懂很多人不敢碰這一塊。畢竟用台語歌當主題,以早期的觀感而言,你弄不好就 low 掉,大家就會開始在後面說:「弄那個不入流的啊!」但是,我自己是兩邊都懂的,你要我吹台語歌,我可以吹超像台語歌給你,也可以吹得很爵士給你。我很敢玩,完全知道那個尺度在哪邊。既然我玩得起為什麼不挑戰一下?這幾年才敢完全放手玩這些東西。

吹:原來以前有這種包袱。

蘇:其實我早期聽到很多,「吹得很油啊」什麼,像剛剛 Musa 講的,很多「音樂警察」。可能大家對你有意見,不是你做了這件事,而是這件事沒有做到位。

吹:跨領域做不好,很容易會有來「吃豆腐」的嫌疑。

蘇:對,以前就多少還是會有。我覺得是有沒有把這些音樂的文化,真的深入了解之後去 mix 它們⋯⋯它有點像調酒,mix 的成分加多少。這邊是爵士的聽眾,就 mix 爵士多一點點;這邊不是爵士的聽眾,不要 mix 太多,因為怕他們一下就醉了。

M:面對自己、不要騙自己非常重要,聽眾喝的時候喜不喜歡,那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了。

吹:那常常跟原住民歌手合作的 Musa,在音樂融合上,也會遇到像台語歌相似的狀況嗎?

M:因為我很多時候聽不懂中文、英文,當然原住民母語也聽不懂,但我會從身體的 language 明白,如果有一點問題⋯⋯你會發現歌手在看我的眼睛,就可以問一下他們。在音樂上,我跟原住民合作沒什麼問題,什麼都可以做,但問題是,他們沒有很多機會。

回過頭來,為什麼我們現在會在這裡聊爵士?因為美國將爵士樂帶到世界各地,他們會付錢讓 Louis Armstrong、Dizzy Gillespie 去國外演出,回到國內卻不能跟白人一起吃飯。這邊越來越尊重原住民,可是他們其實沒有很多表演機會,沒有「大」的機會。

吹:說到來自美國的爵士樂,與太平洋對岸的台灣,有什麼地方是能互通的呢?

蘇:我覺得很多都是通的,台灣早期的音樂受到日本的影響,其實日本已經受過美式文化的影響。爵士樂在台灣的 DNA 裡面,其實已經有一點點了,只是大家沒有去把它挖掘出來,再把它放大而已。當我學了一圈回來,我發現很多東西根本是通的。

吹:戰後的台語歌好像受到比較多演歌的影響?不同年代風格有什麼差異?

蘇:其實我覺得它最大的差別是,早期會聽到更多台灣農村社會的色彩,包含寫的詞、旋律的走向。普遍來講,你會發現它比較會是以五聲音階為主,聽起來是很台灣的味道。

在戰後就是受到日本的演歌影響,也跟整體音樂的演進、文化的重疊有關係。種種影響到台灣了之後,台灣歌謠又變出另外一個樣子,甚至很多曲子,我們覺得是台語歌,事實上是日本的演歌,再把它換台語詞。

它分別有不一樣的色彩、不一樣的旋律線條,外加不一樣的和聲概念。差最多的是節奏,當日本的演歌影響到台灣的音樂之後,節奏變更多樣,連搖擺的、什麼東西都能出現在台語歌裡面,我覺得這是滿重要的影響。

吹:據了解,戰前的歌手很多是唱歌仔戲出生,唱法好像跟戰後的不太一樣?

蘇:對,戰後就是演歌的唱腔,跟印象中早期的歌謠是不太一樣的。

在器樂上的演奏也很不一樣。其實日本很多演歌的管樂,真的就是受美國爵士樂的影響。我都跟有興趣的學生們分享,如果你喜歡日本演歌的聲音,應該要去聽美國的 Coleman Hawkins、Lester Young、Ben Webster。其實在日本吹演歌最有名的一個叫 Sam Taylor,幾乎是「演歌之父」吧?那些演歌都是他錄的薩克斯風,用的方法是這幾位大師的那一套,只是加入日本的元素。

吹:據悉,次中音薩克斯風更適合吹台語歌?

蘇:因為早期很多的台語唱片,包含那種演歌,他們都是用次中音薩克斯風錄的。它有點像刻板印象,聽到那音樂就是要次中音薩克斯風的聲音。反而就是外國歌曲比較多會是高音或中音薩克斯風。

吹:Musa 在新作品〈Yilan Dance〉也有改編〈丟丟銅仔〉。

M:2023 亞太社會創新高峰會要找宜蘭製作人做一首歌。他們給我一些參考,都是浪漫的 Piano 加上弦樂。但我喜歡比較有節奏、熱情一點,順道分享這邊很酷很好的地方,於是使用在地傳統音樂。

吹:原本 Musa 就喜歡這首宜蘭童謠了嗎?

M:怎麼講⋯⋯即使用英語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如果你去一個地方,可能有一種樹或水果是當地才有的,你的心是打開的就會喜歡的。可能我是音樂家,當我放這首歌,身邊台灣人很有反應時,也會影響到我,即便它不是來自我家鄉的文化。

吹:不免俗的還是要問「爵士樂一定要聽現場」的理由?

蘇:隨著這 10 年到 15 年,我更看到一個東西。因為當我剛出國的時候,還沒有 YouTube 連 LINE 都沒有,還是什麼 MSN,聯絡都還沒那麼方便的時候,你會更在意去了什麼地方,或是我跟什麼人在聊天⋯⋯這些情境。科技變進步之後,這些東西就變弱,因為大家覺得太容易了。

我今天要看 Michael Brecker,螢幕點幾下就出來了,無論他還有沒有活著,在這個過程中,大家沒有辦法真的把音樂聽得很進去,因為你不理解他的故事。相反地,現場的音樂,除了你可以去感覺到演奏者的呼吸,也讓演奏者感覺到台下的人,那種彼此間的互動,這就是聽現場跟在家裡看影片最大的差別。

尤其是爵士樂,即興的成分太高了,每次練團都不一樣,誰知道上台是什麼心情。對我們來講,現場的整個氛圍影響更高了,可能來了很多很嗨的觀眾,現場整個都哇!回家聽自己錄音,心裡想「當初怎麼演這樣的」?自己都想不通。這也會跟我們進錄音室,希望把這些都 set 好,感覺是完全是不一樣的。

M:很久以前,音樂誕生的目的,就是讓大家聚在一起對不對?如果表演的時候,觀眾不在台下,或都在滑手機的話,那我們等於像是在排練,不是在表演。假如你們不打開心房,借我靈魂一下下的話,我沒辦法表演。我需要大家前來,一起哭一起笑,回到家感覺很好,You Know 就是這樣。

吹:最後請介紹一下在兩廳院夏日爵士將帶來的節目及合作的樂手。

M:我不要給大家聽爵士,我會玩爵士的「根源的音樂」,給大家聽「黑」的,黑到不行。也會有原住民歌曲,改編成比較有節奏的音樂。不會表演純演奏的曲目,我邀請兩位來自加勒比海的歌手 Sherwyne 修文、Hanifah 哈妮法,與排灣族歌手 Kivi、曾妮,唱歌給大家聽歌詞很有意思的音樂,從 Stevie Wonder 到 Bob Marley,也會有阿爆與 Matzka 的歌。

至於 Robot Swing 是一個很年輕的台灣樂團,我們在金音獎一起表演,我覺得他們很厲害。因為我在這邊常會聽到說:「你可以玩這樣子的音樂,因為你的血液裡面有拉丁文化。」幹嘛?我生病跟你們吃一樣的藥,我的血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要給大家聽,如果有機會台灣樂手,也可以很誇張,也會很有 groove。再來,歌手 Sherwyne 修文、Hanifah 哈妮法是在台灣工作的外國人,而我有歸化取得身分證。我想要分享給大家,這個一百分的台灣樂團,希望大家會很嗨。

蘇:其實每一首歌都在進行中了,我們會把一些台語歌謠做成組曲。比方說,向搖擺時期致敬,另外一個 part 會把它做成拉丁。雖然我們是六重奏,因為編曲的關係,幾個 part 會做微調整,向 Sonny Rollins 沒有和聲樂器的三重奏致敬。

節奏組是曾增譯與劉育嘉,以及我太太林冠良;管樂有 Michael Wang 王于維與鄭文鳳老師。不同世代的樂手跨在一起,尤其像我找鄭文鳳老師,因為我沒有機會再碰到比他更上去一輩的老師們,他有一點像是把我們上面一代跟下面一代,連接起來的音樂家。

經歷過那些時代,鄭文鳳老師到現在還很努力的繼續想往上,甚至我剛回國,他還問我說:「聖育,我可不可以來跟你上課,跟你請教東西。」也不要說什麼上課,把我知道的跟老師分享,我也可以從他那邊聽到一些早期的東西。我從 17 歲剛學爵士大概一、兩年就認識老師,最後就變成很好的朋友。找他來做這次節目,也是有這樣的意義在裡面。

找 Michael Wang 王于維更好玩的是,因為他從小就是在國外長大了,那大家可以聽聽看他,怎麼去吹台灣歌謠。可以在即興演奏裡面加入什麼東西,幫助我們有更多的 color 在音樂裡面。

我們節奏組就更不用說了,我跟增譯還有冠良還有組 Organ3,已經很有默契。至於育嘉,我剛回來的時候,他還是南藝的學生,也變越來越厲害了,真的可以看到不同世代的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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𝟐𝟎𝟐𝟒 兩廳院夏日爵士
𝟐𝟎𝟐𝟒 𝐍𝐓𝐂𝐇 𝐒𝐮𝐦𝐦𝐞𝐫 𝐉𝐚𝐳𝐳
𝟖.𝟏𝟎 ─ 𝟖.𝟑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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