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31・議題

【文化奧運】台灣DJ如何在巴黎奧運用音樂介紹自己、介紹台灣?

採訪、撰稿/陳冠亨、王信權、温伯學

2024 巴黎奧運在上週五(7/26)盛大展開,呼應本屆主張的「開放」(Wide Open)口號,開幕式首次搬至體育館外,劇場導演托馬‧喬利(Thomas Jolly)大膽地將塞納河作為舞台,就連各國選手都是乘船進場。

開幕式結構如河水流動,選手進場與表演節目空前地交錯進行,在長達 4 小時的儀式裡,我們看見了女神卡卡、阿雅中村(Aya Nakamura)、席琳狄翁等國際巨星,也見到法國重金屬樂團 Gojira 與聲樂家瑪麗娜・維歐提(Marina Viotti)攜手,在巴黎古監獄獻上法國大革命時代名曲〈Ah! Ça Ira〉。

Gojira 為第一個登上奧運開幕演出的重金屬樂團。

音樂、舞蹈、電影、文學、時尚、歷史、建築、運動競技⋯⋯跨越性別、種族、國籍的表演者,從下午狂歡至夜晚,護著聖火點燃。由喬利執導的巴黎奧運開幕式,展示法國的文化底蘊之深厚,旁徵博引又不失娛樂興致,他想證明,在巴黎不論你是什麼樣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空間,在這場全球矚目的儀式裡,希望你能夠在某個時刻看見自己。

身處這樣一場特別的奧運,來自台灣的藝術創作者並不缺席,獲邀於藝文場域「拉維特園區」(Parc de la Villette)的「文化奧運」臺灣館登場。融合電子花車、辦桌意象的半露天舞台,將與奧運賽期同步,由 23 組表演團隊連演兩週,當中不只有傳統戲曲、流行音樂、劇場舞蹈與變裝皇后,甚至還有三位風格相異的 DJ。

法國的電子音樂文化之深遠,可從四〇年代發明「具體音樂」(Musique Concrète)的作曲家皮埃爾・謝菲爾(Pierre Schaeffer)追溯起;六〇年代以降,更有讓米歇爾・雅爾(Jean-Michel Jarre)、法國浩室音樂(French House)推手 Daft Punk、Air、Justice 等組合,以及 David Guetta、DJ Snake、Bob Sinclar 等國際級 DJ。在開幕式襯著選手進場、舞者表演的,便是一首又一首法式電子音樂名曲。

文化奧運出發前,我們採訪了此次受邀演出的 3 位台灣 DJ——DJ QuestionMark、DJ 林貓王、DJ 汝妮——,請他們分別身爲 DJ,當初受邀的心情,以及在巴黎會如何透過歌單與節目編排,呈現自己的音樂風格甚至介紹台灣。

近期因為主辦「英語金曲之夜」相當成功的 DJ QuestionMark 認真說,當初受到邀請時頗驚訝,一度想:「我沒有什麼台灣價值,怎麼會找我?」他既不是客家人又不會說台語,過去有好幾年也都在英國發展。他最後決定誠實面對自己,用歌單呈現雲遊人生,鼓勵和他背景相似的 DJ。

身為當代原住民青年,DJ 汝妮擅長採集古謠,將其融入電子音樂。她堅信,文化會隨世代變化,有些古謠的使用情境跟過去不一樣了,何不也做一些編曲改編?那樣的流動性,是文化延續的自然狀態。謹慎採集古謠、持續思考如何與觀眾對話,她在這次巴黎奧運的古謠電音使用也會不太一樣。

文化奧運與會者展現台灣的創作能量,假設要定義這座島嶼的特質,大概就是「自由自在」。熟悉獨立音樂的 DJ 林貓王說,他會特別挑一些歌詞「比較髒的」樂團曲目。他說,奧委會選擇台灣參與文化奧運並非偶然,因為:「我們沒有禁忌,沒有 boundary,想放什麼就放什麼。」

巴黎文化奧運台灣舞台以電子花車結合廟埕辦桌概念設計。

DJ QuestionMark|有夢的人,美夢成真。

當初受邀的時候還不知道是「文化奧運」,看到主題後想說:我沒有什麼台灣價值,怎麼會找我?我既不是客家人又不會講台語,聽很多西洋音樂,有記者問我們這次演出內容是不是「自由」,想了一下好像也沒有他們想要的這些標籤?

後來我有好好反省這件事,就覺得算了,很誠實地往內心挖、分享自己的故事就好。過去十年我出國發展又搬回來,想把這些養分整成一個作品,而且我本來就台灣人啊,這部分的台灣價值應該是夠了!

三十歲前我去了英國,這輩子從沒這麼辛苦找工作還找不到過。在倫敦,我想靠音樂生存,但去街邊酒吧也問不到工作機會,他們才不管你是什麼台灣冠軍呢。

自己寫履歷、做網站、報名音樂節;英國競爭太激烈了,我就把小時候學的長笛加入 DJ 演出發現,唉呀,有一點用!後來認識一些朋友,才有越來越多演出機會,他們現在都是 Glastonbury 跟幾個英國音樂節的 promoters。這一切都是我在那個環境下被逼出來的,現在手臂上的刺青「201908」,就是我在英國第一次收支平衡的月份。

我的奧運演出在下午六點,天滿亮的,就想多點創作元素在裡面,撇除炫技成分,回到能感動我的歌。在 40 分鐘的 show set 中,你可以很自然地聽見中文、英文、台灣的創作能量等,我雲遊四處所混合的東西。

DJ QuestionMark 在巴黎奧運的演出,影像以國語作業簿形式呈現「巴黎你好」。

開場〈Story Begin〉到〈Brain Dance〉三首是我的創作,後者是今年四月幫 DJ DinPei 跟國樂團合作寫的,有古典元素。中段先選了 2019 年發現的壞特?te 和我最喜歡的英國團 Nubiyan Twist,我們也將 YELLOW黃宣的〈道〉搭配台灣各種招牌畫面、也把〈50元的檳榔〉和很重的 drum and bass 合在一起!

演出末段偏嘻哈,有一首我和 Majin 合作的新歌〈LDR〉。會找她是因為,她也是到處飄泊的人,從德國回台灣,現在又搬去成都,我們常常討論哪裡是自己的 spiritual home(精神原鄉)。當然我也會吹長笛,最後有一首〈Flute Loop〉是 2019 年底我離開英國前發的。

其實我接到奧運的邀請時超級爽,因為我小時候是體保生,只是觸碰的體育與音樂項目一樣冷門。國中練拔河,是現在景美女中拔河隊的教練(郭昇)帶出來的第一支全國冠軍,當時教練有一句很酷的話是「拔河是唯一把後退當成前進的運動」,他還不准我們在獲勝時歡呼,因為要想到對手的心情,要慶祝就回家慶祝。那時候全國冠軍最後一場,贏了、握手,回到休息室才能:「幹!!!」

我沒辦法好好待在一個標籤底下,舉辦「英語金曲之夜」讓大家認識我,前幾年也會帶大家到衛武營開派對,這次演出讓我有機會整理自己的作品。巴黎奧運除了運動賽事外,還有很多複雜的社會情勢在發生,所以我在想,開趴這件事先讓別人去開好了,我的演出比較「私密」一點,不一定要影響一萬人,但希望能鼓勵到一些和我背景相似的人,發現 DJ 也能創作,胸懷大志也有機會走到今天。

幾個禮拜前,我接了一個商演,演出時品牌方突然拉掉我的音樂幫我慶生。我看著台下很多人很醉,身後還有音樂人,於是在台上的我許了一個願:「有夢的人,美夢成真。」

DJ 林貓王|我們沒有禁忌,沒有 Boundary。

我沒有接過這麼有挑戰性的案子,算是第一次正式出國放歌,有點剉⋯⋯壓力超級大。可能是我給自己的壓力,雖然團隊一直說:「貓王你可以的,你行的。」

那一年的東京奧運之前,我的阿公離開了。因為他會講日語,又很愛唱日語歌,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巧合存在。我們就一邊摺蓮花,一邊用手機看東京奧運,兩件事情的印象交結在一起,印象超級深刻。

其實這次巴黎文化奧運,林宗範老師的「風中燈牽亡歌團」也會去,就更覺得「怎麼有一種宇宙神秘連結的感覺」。因為阿公也是一個會做歌單的人,把喜歡的歌抄在一邊,點歌號碼抄在另外一邊,他就可以隨時按卡拉 OK 來唱,他會跟我說:「你不熟的歌,就多按來唱幾遍。」我有種「現在也在練歌的感覺」,在練歌的時候就想到阿公,好像是在做跟他有相關的事情。

至於受邀演出的機緣,我要引用一下法蘭黛樂團的〈受寵若驚〉。因為台灣實在有太多厲害的 DJ,真的不是客氣話。如果是在技術面的話,太多 DJ 可以碾壓我了。唯一想到就是——我會放比較多台灣獨立樂團,可能 1976、雀斑、透明雜誌,這些比較少 DJ 在放,真的也要謝謝樂團吧!

DJ 林貓王阿公記錄的歌單。

我有很多很複雜的情緒,一開始在排歌單的時候,不知道自己要選哪個方向,畢竟是放給在法國的人,好像應該要放更流行一點點的東西,可是我又不甘於這樣⋯⋯有種在中間拉扯的感覺。這次我有準備一些歌單,我想要去那邊放放看到底會不會 work。

對於自己或身為台灣人的意義?我這次很想要挑一些,可能是比較髒的歌詞。我們什麼歌詞都可以寫,可以訐譙政府,可以像海豚刑警的歌詞大喊「好想要做愛」,這就是台灣文化輸出厲害的地方,大會選擇台灣並不是偶然,這也是為何會稱作「文化奧運」吧,因為我們沒有禁忌,沒有 boundary。前幾天甚至在想,放 WHY NOT〈無法度按捺〉好像也沒有不可以,應該想放什麼就放什麼。

我會穿比較台一點點的造型,那種流蘇裝,靈感來源是高凌風,他的打扮應該跟貓王同期,台下可能會覺得說:「這個人可能是很喜歡貓王吧?」但我主要還是希望可以 focus 在法國音樂上,Daft Punk 或 Phoenix 是一定會有,平常就超級常放,一定也要跟今年剛離世的 Françoise Hardy 致敬一下,我希望可以讓大家都有一種共感。

通常 DJ 只有 40 分鐘的時候,必須要拿畢生絕活出來。自己想要玩 Mashup 手法,可能用一首歌的 Vocal,疊在另外一首歌的旋律上面,是不是可以把法國跟台灣做一個結合,讓那邊的人覺得,其實我們兩國是有一個相同的元素。

我一定要放馬念先〈Mr.18 十八先生〉,因為這首歌就是在講「運動健身上癮過了頭,受傷該怎麼辦?」跟運動有關又是一首很台式的歌,如果跟 Daft Punk 的〈Give Life Back To Music〉結合在一起,應該是會滿有意思的。

這次每一首歌都會跟法國的歌曲稍微做結合,我會放伍佰的〈釘子花〉,釘子花的學名是 Hibiscus rosa-sinensis,它跟法國最有名的一首歌〈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兩種紅色花朵結合在一塊應該很有趣。但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可能也是要去現場才會知道。

DJ 汝妮|哪怕是小眾中的小眾,也要把世界串聯起來。

起初收到的訊息,好像是寫「誠摯邀請你參加『巴奧』文化表演」我還有點困惑,後來上網查了關鍵字才知道是「巴黎奧運」。

以往會覺得奧運是專屬於運動員的殿堂,沒想到當 DJ 有一天也可以去奧運演出。收到邀請的時候其實滿興奮的,但也有點緊張,覺得天啊!我有這個榮幸嗎?畢竟去到那裡,就要代表台灣,還是會有壓力。後續和文化部溝通的過程中,他們有特別提到,因為電子音樂在歐洲是很大宗的類型,所以這次有規劃讓更多的 DJ 參與。

我是來自花蓮阿美族的原住民,是一名會把原住民音樂和電子音樂做結合的 DJ。 因為從小在部落長大,所以對文化傳承一直有種使命感,但也知道這件事並不容易。我從大學時期開始玩 DJ,當時在課堂上聽到德國電子音樂團體 Enigma 的〈Return to Innocence〉,當中取樣了郭英男演唱的〈老人飲酒歌〉。我才意識到,身為台灣的原住民,為什麼不也試著把古謠跟電子做結合呢?

最早我先從自己的部落、身邊比較親近的長輩身上採集古謠素材,越來越熟悉、累積更多能量之後,也會到不同的部落拜訪。採集當中,我一定會先確認這些音樂是否可以對外使用,大部分都滿有意願的,但也難免會遇到一些狀況。

例如我製作的一首〈阿美族歡送歌〉。以前會唱這首古謠,是在部落有人要準備出征的時候,意境很悲壯,但到了現代就變成用來歡送年輕人去當兵。我就會想,現在使用的情境跟過去其實很不一樣,那為什麼不能改成比較輕快的版本呢?文化本來就會隨世代改變,有一種流動性,如果不試著換個方法傳承下去,或許這個音樂就消失了。

以在台灣放歌的經驗來說,電子音樂已經算是非常小眾,我又加入原住民音樂,更是小眾中的小眾。音樂上的流行性,或說該如何與觀眾對話,一直是我不斷在思考的事情。

這次在文化奧運的音樂編排,會跟我平時放古謠不太一樣。展現台灣音樂的同時,我也會因地制宜,在演出前段,先穿插法國及歐洲的舞客比較熟悉的、比較動感的音樂,再慢慢加入古謠。

古謠元素還是會從〈Return to Innocence〉引進來,畢竟這應該是外國聽眾最熟悉的台灣原住民古謠,接著串聯更多原住民音樂和文化的元素。這幾年,我也時常到國外和其他地方的原住民 DJ 交流,所以這次除了台灣,也希望能把澳洲、加拿大等世界各國的原住民音樂結合在一起。

在演出形式上,我邀請了 VJ Pierre 和 鼓手 Lavulrase 和我一起上台演出。我從一開始在派對放歌,到走入商演和不同場合的邀演,真的體會到 DJ 不好當。台下有很多觀眾其實並不熟悉 DJ 或跳舞的文化,所以我現在會把自己想像成歌手,邀請樂手、VJ 加入演出,襯托出音樂不同的變化,也跟觀眾有更多互動。

*2024 文化奧運台灣舞台演出時程請見連結:https://cotpe.tw/tw/program.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