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在 1956 年推行「說國語運動」後,客語進入超過三十載的嚴冬。儘管數度冰釋,但可能至今都尚不見春天。
有感客家語言文化日漸凋零,1987 年由客家知識分子倡議客語傳承的「客家風雲雜誌」開始發行,深入政治與社會層面議題,確立客家價值,甚至讓「硬頸」一詞扭轉成擇善固執、堅忍不拔的正面意涵,自此奠定客家公共事務推動基礎,更啟蒙了 1988 年 12 月 28 日在台北市以還我客語為主角,號召的大規模街頭遊行「還我母語運動」,當時三千多名客家鄉親上街頭響應,訴求包括實行雙語教育並建立平等語言政策、修改《廣電法》20 條對方言限制條款,讓所有族群語言解禁,自此成為母語運動的濫觴。
為保障各語言的多元性、推動平等發展及傳承延續,自 2007 年「國家語言發展法」由文化部前身文建會首次提出,十年後文化部接續,將「國家語言」定義為臺灣各固有族群使用的自然語言及手語,所有國家語言一律平等,國民使用國家語言應不受歧視或限制,最終於 2018 年立法院三讀通過成為「國家語言」政策發展的依歸。此舉不但加速促成公視台語台最終於 2019 年開台,學習本土語言也納入十二年國教課綱成為部定必修課,預告下一波的母語復興。
直至前年(2022)行政院核定文化部、教育部、客委會、原民會研提之「國家語言整體發展方案」,逐步整合法令規範、各界意見及部會資源,轉化成具體的各項語言復振工作,共同推動各面臨傳承危機國家語言傳承與發展。
伴隨母語浪潮掀起的新一波討論,或許又加上了中國用語的入侵焦慮與世界政確潮流所致,曾經被評為「不入流」的方言所面對的環境斷層的存亡意識也攀上新的高峰,各種激化「身份」、「正確性」、「得體」的交鋒討論,激進的意志化身為語言糾察隊征伐,也催生繼任「文青」後諸如「台羅」這類有著負面影射的詞彙。
在原住民語領域,見到襲捲流行樂壇的阿爆與走向世界的桑布伊後,第 34 屆金曲獎頒獎典禮上,鄭宜農以首張台語專輯《水逆》,從黃妃、蔡秋鳳、曹雅雯⋯⋯等深耕台語圈的唱將手中,贏下台語最佳女歌手寶座,更得到最佳台語專輯獎。儘管她在創作上做足功課、面對不熟悉的台語創作有備而來,卻因為在領獎台上致詞全程使用華語引發議論,矛頭不但指向金曲獎,居然頒給一個不會「講」台語的人,更因為鄭宜農沒有使用台語致詞,有失台語得獎者身份備受言論圍剿撻伐,被質疑在消費台語音樂圈。
此事激起場外聲援,提醒語言是交流的工具,並不能作為「是否愛台灣」的依據,一些音樂圈意見領袖也提到「糾察隊正在創造一個不會說台語就安靜,不然就等著被罵」的環境實屬不妥,並且如鄭宜農「用不熟悉的母語挑戰自己」的非母語使用者,對台語推廣態度仍是值得肯定。
曾經比過河洛語和客語創作比賽洗鍊,現在多已經擔任評審工作的「黃子軒與山平快」主唱黃子軒,與第一張專輯推出後就被鄉親指教到潛心研究客家的打幫你主唱「阿昌」劉榮昌,兩人受做了許多台客原語言音樂和劇場,自嘲專業是「到處下跪」的金獎製作人柯智豪之邀,一同相聚於柯智豪的工作室。地主來賓三人與母語文化淵源至深,創作路上心得不少,又屬於成家立業的中生代,面對隔壁棚的母語檢視,暢聊心路歷程以及他們對於文化以及世代的看法。
Part. 預想:面對無法逆行的大環境
「平常有在講的人上去沒講應該就不會怎樣,或只是因為資歷不夠深。豬頭皮、陳明章上台不講台語,顏志文、謝宇威致詞不講客語,好像也都不會怎麼樣。」新竹市舊城人黃子軒現在已是身份多元的音樂人,客閩混血的他從熟河洛語到後來更熟客語,同時使用兩種語言,跳脫單一母語思維創作備受肯定,以回家三部曲《回家的路 》、《異鄉人》、《上鄉》專輯多次入圍金曲獎並二度獲獎。近年扎根家鄉新竹,創立工作室開辦客語廣播、辦音樂節、經營音樂空間,更以《作客REC LiVE》雙料入圍金鐘獎最佳類型音樂節目主持人和最佳類型音樂節目。
「正確度與江湖上興起的母語運動應可追溯至『國家語言法』興起,但凡牽涉公部門資源就注定被檢視,如同大家都對國家語言發展法有責任一樣,拿政府預算一定要有使命講到標準,現在做母語會扛一個文化傳承的火炬或大旗,對創作人來說就是『夯枷』(giâ-kê,自找麻煩)。」說這番話的阿昌,同樣是新竹橫山出生於台北長大,也是客閩混血,因為搖滾樂及流行樂開始接觸創作。
2008 年,阿昌以⾸張專輯《⽼樹新枝》⼊圍台灣第⾦曲獎最佳客語演唱⼈及最佳客語專輯,因為血液中熱愛唸歌、歌謠的自然與文化歸屬感,而在客語創作中找到更多成就感,又因為無法與奶奶以流利的客語溝通而潛心研究客家文化和客家音樂,最後於中央大學客家文化研究所畢業、創立打幫你樂團。為了語言傳承,他與夥伴推出《好客麗麗》童謠系列專輯,自己更選擇移居新⽵鄉間,也為下一代的語言環境做準備,移居新竹後的個人專輯《暢到毋知人》也再次入圍第二十四屆金曲獎最佳客語歌手。
「這在原住民語也很普遍,光阿美族語也有海線跟山線的分別,戲曲自然也會有。新世代應該怎麼面對經典的檢視,同時看自身的位置,但至少現在有不同的感覺了。我二十年前做好客樂隊沒有這種感覺,當時我們只看得到過去的,比較沒有看到未來。」今天提供聊天場地,旁聽偶爾頻頻點頭的金曲製作人柯智豪雖非客家人,但他長年在本土語言創作上的耕耘,並從交工樂隊到好客樂隊,持續在一群客家音樂人身邊打滾,結合自身專業為許多母語創作人製作音樂作品,包括今年主導北管曲牌配器與西洋流行結合的台味民樂的同根生,甚至更因為「客家人夫」身份擁有客委會規定之客家淵源定義,著實客到不行。
回顧鄭宜農的父親鄭文堂導演曾說,新生代台語演員真的很難找,但並不是責怪演員,而是感嘆現在就算想要學仍沒有環境,無法常講無法自然孕育新一代的母語使用者。而此狀況不僅是台語,更是除華語之外如客語、原住民語,皆面臨嚴重的世代斷層及語言流失。
「新一代的母語創作者難度就在這裡,不在語言環境的人,後天都要努力去學習。我覺得有些語感因為環境喪失,就很難重現。」子軒觀察,日常沒有使用母語的創作者在比賽中很顯眼,現在當評審遇到新一代用母語創作的參賽者,不少仍會從華語直翻,往往文法就會有問題:「但這種創作人是值得去輔導的、是值得導正的,若只是給予打擊意義不大。」子軒說。
現在看新進、為數不多的母語創作新秀,黃子軒大方認為是該盡量把大門打開,營造如公共泳池般的環境——想要碰水的人進來,但能夠游出金牌還是得憑本事。做音樂一首歌紅值得誇讚,但若要能持續、要開演唱會,還是要累積好幾張專輯、數十首大紅的歌累積才能真的起來,這些過程中,仍需要許多機會磨練與精進。
但比起子軒,阿昌對於母語正確性的要求則較為嚴格。比賽機制有相應的開放、鼓勵與輔導值得期許,但母語創作理當盡可能成為母語的使用者,這也是身為母語創作者應該要具有基本態度與責任,接受質疑更有其必要性:「我第一張就鬧很多笑話,自然就被鄉親指教。我的方式就是下次重錄一個版本,希望滿足鄉親要求。我認為創作者就是要虛心受到這種指教,因為很可能我們就是代表著一種對語言的責任。要得到鄉親的認可,也表示他們認同你對語言的認真程度。」
語言乘載的是一個族群文化,身為產出是有廣泛散播能力的音樂創作者,倒音、斷句錯誤、長短音不正確、文法偏誤⋯⋯不僅是滾雪球般讓錯誤以訛傳訛,更可能因此讓整個世代丟失文化的內涵。
「How are you?」不該只使用「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這種已經不存在實際狀況的教科書級別回覆;客家人也很少實際說「做麼个?zŏ má gaǐ」,反而可能會用比較粗俗的「嘴潲?zhoǐ siâu(類似河洛語啥潲)」更為血性親切;河洛語也沒有「提去食 the̍h-khì tsia̍h」的說法,而是用看似觸霉頭的「孝孤 hàu-koo(原意為普渡時將香插在供品上的動作,用以祭祀孤魂野鬼)」來拉近距離⋯⋯正確使用母語讓語言中的文化意涵能隨時代推進洗鍊,向著它應有的方向演化,而不是從中斷裂、佚失或橫生。
如果有足夠的知識與勇氣挑戰這些教條,想必會遭受挑戰,但因此的學習與內化經驗更是可貴。母語創作很單純,就是使用母語者的認同程度。
「但我必須很認真地說——這一代人正在消逝。」阿昌有些語重心長地強調。
根據《客家基本法》中對於客家人定義「具有客家血緣或客家淵源,且自我認同為客家人者」全國約有 466.9 萬人,占我國 2,356.1 萬民眾的比率為 19.8%,但調查發現設籍於客家文化重點發展區的客家人口從 194.4 萬人下降至 190.9 萬人,與整體客家文化重點發展區的人口總數從 345.7 萬人增加至 352.6 萬人的正成長趨勢相反,故推測設籍於傳統客家庄的客家民眾正在持續往非客家庄地區遷徙。
同時,客語每年有 1.1% 的自然流失率,而整體客家民眾能聽懂客語比率呈現下降趨勢,在 110 年度的調查中,有 56.4% 的客家民眾能聽懂客語。比較發現整體較 105 年調查時下降 7.9 個百分點,尤其居住於非重點區的客家民眾客語聽說能力大幅下降,客語聽的能力由 54.1%下滑至 38.3%,客語說的能力則由 37.9%下滑至 22.1%,聽說跌幅均為 15.8 個百分點,長期來看客家民眾客語聽說能力呈現下滑趨勢,明明全球有三千萬人使用的客語,卻早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評定為「嚴重瀕危」。
當客家民眾從客家庄向外遷徙,客家家庭更多以華語做為家庭的第一及第二語言,客語則長期在第二與第三語言低於河洛語,非重點區在客語社區或客語生活環境塑造更為困難,在本土語言相對仰賴家庭內傳承的現實狀態下,也突顯客語復興使用環境與傳承仍舊面臨極大挑戰。
Part. 推想:大膽「客」意之必要
近日公視台語台宣傳《派對咖孔明》、《間諜家家酒》台語配音版獲得大量關注,振興母語使用環境備受讚賞,但在台語台開台前幾年,有一派客家學者堅持反對立場,原因不外乎加強客語被河洛語替代的語言使用習慣。
早期來台北打拼的客家移民經常遷徙,不容易形成緊密的客家聚落,更常因為身處閩南人社群,為避免遭歧視經常隱藏身份和習俗,如烘爐地知名的土地公廟南山福德宮原為 1736 年由詔安客民所興建的「伯公廟」,卻因為後代福佬化而轉變成祭祀河洛信仰的「福德正神」;或移居到通化街附近的客民改拜河洛人興建的土地公廟。甚至到民國五十年左右,台北大稻埕一代早就有客家人在此定居,但除了相聚時以客語溝通,平時鮮少展現客家習俗,不以客家人自居,也沒有讓大稻埕「客家化」變成客莊。
客家人隨遇而安,為求生存隱於市,河洛話、華語、日語、原住民語信手捻來,大時代下的客家創作者更把認同放在很後面,如寫出〈望春風〉、〈雨夜花〉等河洛語經典,有台灣民謠之父的鄧雨賢就是一位道地的客家人,身後卻未留下一首客語歌。
因此,依附主流社會的客民遭強勢文化稀釋的狀況,可能比起長年於部落區活動的原住民更為普遍;客家人與河洛人通婚、生活圈重疊客語使用大幅減少,在都市中已不使用客家話的客家人更難以找到文化立足的根基,同樣也延伸到創作體裁中。
阿昌說,這一輩如他與子軒這樣廣義六年級後的創作者,大多都是聽經典時代的客家音樂長大,那時「阿婆、伯公、火車⋯⋯」其實早已氾濫,但之後至近幾年的後輩、年輕人也聽同樣經典,創作在詞彙庫有限的情況下去取材堆疊,經典多了就成窠臼。就算近年線上客語辭典補救,年輕的創作人觸角與生活經驗仍是不足以支撐這樣的真空。
「最弔詭的是當代生活經驗已經都市化了,寫的歌還是效法那些活在鄉村的人。我是覺得奇妙,像一種情懷。」阿昌說,去年台北客庄音樂專輯,開始有小眾的「都會客家」書寫,但其實都會客家歌手很早就存在,不是只有想像的情懷跟鄉愁。
都會客家的概念形成非常早,子軒記得在客委會的推波助瀾下曾梳理很多年,當時他觀察多以元素擺放方式進行,拉近都會與客莊的關聯,以利促成當代都會客家歌手的誕生,但較缺乏時間消化總是曇花一現。也如阿昌説,後來是透過許多田調、深化與對關聯的探討,才讓身處都會的客家創作者,有對都會創作有了對未來的想像。
狂野自由的原點,三人不約而同提起被當今眾多客家音樂人奉為客語創作第一人、燃起客語原創火炬的陽光合唱團主唱吳盛智。
台灣音樂圈早期是西洋流行音樂橫行的天下,而直接把西洋熱門音樂翻唱成台語或客家話是最快的賺錢方式,歌喉極佳、歌路極廣的客裔音樂人也積極投入,但吳盛智是當時的另類表率,他不但熟稔西洋流行音樂,擔任 session player,過著一日跑 15、30 首歌的日子,後來則自寫自彈自唱開啟客語創作,還上節目,綜藝能力渾然天成。1981 年專輯《無緣》收錄客語創作〈無緣〉、〈濃膠膠〉、〈永往直前跑〉等三首原創新曲,以及多首他改編自傳統客家歌謠的曲調如〈摘茶歌〉、〈問卜〉、〈跳月古人調〉、〈美濃調〉等,當時的〈無緣〉風靡一時,讓客民正視客語流行樂的可能,更鼓舞了創作新時代。
然而吳盛智的客語在現代的標準並非無懈可擊,但正因為從前母語創作鮮少「校正」,當時客語音樂又幾乎沒人在意,便因為沒有標準所以自成標準。柯智豪說,當時沒有人會探討所謂正統,所以吳盛智這樣的超級歌星出現,還寫原創歌曲、唱出客家鄉親的心聲,自然就以他為中央伍,成為「客家創作歌手」的典型。
而吳盛智敢想像、敢作為,讓林生祥、黃連煜後起的客家創作歌手極其推崇,後來,早期客家唱片界出線的呂金守、塗敏恆、林子淵等人,也都是採流行通俗路線,在當下時空力求以客家流行音樂異軍突起。
阿昌略帶打趣地説,就他的觀察現,在卡啦 OK 機的客語簿點歌本都收錄著這些曾經出圈的客家流行經典,在往來客莊與都會的巴士上不斷播放著,其他沒有收錄的(包括他自己),就是現在文化話語權從民間回到公部門的「創作新時代」了。
子軒提到,年輕人接觸客家音樂,勢必會面臨從「頭」開始聽的必經過程。但是「頭」會是哪個「頭」?如阿昌之於吳盛智,子軒則説他自己是黃連煜、林生祥,而下一輩也許還是從生祥樂隊,或是黃子軒與山平快跟打幫你樂團。但只要接觸這些「頭」的時間點不同,後輩產出的風味也會跟著不同。
子軒舉例,人人都知道藍調之父 Robert Johnson,知道三角洲藍調傳說,但通常不會因此人人都想變成「現代的 Robert Johnson」。他說,創作會從源頭往年輕一些的世代一再 crossover,不斷迭代;柯智豪也十分贊同,因為創作者總會從激起興趣的「啟動者」到根本的「源頭」之間去思考與探索「新」是什麼,再用自己的語言訴說。
子軒接著補充,正因為現在已經缺乏孕育環境,很多文化放在現代人生活中都是刻意為之,身為客家創作人,現在唱客語其實就是「生活中的刻意為之」,有意識地做更是必要舉措:「以前都回新竹六家去看酬神祭,現在都沒有人看了。廟旁的新大樓住滿科技園區移民,我媽都笑他們是『新住民』,我們是原住民。新住民才不會想看傳統戲,但如果想要這個傳統戲一直能有機會讓周邊參與,只能一直去做,成為一種『文化的介面』去做出連結。」
三人都覺得,音樂也好美食也罷,客家人把他們的文化持續釋放到台灣族群大熔爐,從語言到生命經驗,不一定會變成主角,但必定是「之一」,也能有機會可以跟其他的文化碰撞,文化才會富有生命力。
阿昌就笑說:「像我最近很喜歡『粹垢 TRAEGO』這支客語龐克樂隊,他們就在講在都會生活裡面度爛的地方,我一看就覺得『啊你們死定了,客家耆老、客委會一定會超討厭你們(笑)』一直罵髒話、一直 diau3 ngia1 me4!」
Part. 試想:客家創作為一種文化共生體
阿昌與子軒、柯智豪這代的客語創作人,可能還有聽經典客語音樂的老一輩聽眾群體,可是新一代就真的就沒有了,在此前提下要如何應對便是母語創作者的時代命題。阿昌説,就像有一天聽河洛話的人一定會大於能用河洛話於日常溝通的人,但這樣河洛話歌具體聽眾會是誰?難道唱或聽母語是否就變成一種鄉愁、變成一種情懷了?
「某天可能就像我們聽阿根廷音樂、南美音樂是聽氣味那樣,客語世代越來越少,母語從主食變成配菜。這是一個全面的狀態,也是身為創作客語的音樂人要去面對的。這時候又要提同根生(笑)。」阿昌解釋,以往客家樂團更是漢、閩、粵、南北管什麼都做,可以去閩南庄也可以去客家庄,所以當初台灣第一組有實力出國錄音的就是客家樂團;但現在顛倒,大多時候創作者容易停滯在「客家」的定義裡打轉。
柯智豪就曾提過,同根生面對傳統元素的態度是輻射般瞎掰超譯並非單純溯源,亦如他這次擔任音樂總監的世界客家博覽會中對「世界的客家」論述那般,是基於世界各處「落地」的客家發展而描繪——雖然來自同樣的地方,但落地後連山歌、客家話都不一樣了:「過去已經是完成式,落地就是向前看;雖然曾經從某個地方來,但落地後就是看未來。未來走去哪不知道⋯⋯但就是會走的不一樣。」
如柯智豪所言,客家文化理應更會比漢人更為複合、更容易變形,下個階段的客家創作者在尋求「族群的連結」顯得更為重要。阿昌也贊同,尤其台灣客語音樂在體制化進程,其實比台語音樂還悠久,甚至更早就摸索過「勝利方程式」,即現電視、綜藝、連續劇與卡啦 OK 的王道推廣路線,但當代客語創作已沒有勝利方程式,所以很自由,不會有必須依附市場的問題,最大的挑戰是融匯與風格建立。
「以前的客語可以在夜市擺攤一個晚上賣十幾萬,有一個暢銷方程式。但現在市場變得更小眾,你怎麼做都對,想到什麼大膽的就去試,說不定反而就會中。」子軒打趣地説,他還提起半世紀以前就有「東海岸歌王」之稱的黃連添,以山歌跟阿美族古調混合,把「娜魯灣都伊呀哪呀嘿」唱進山歌裡。
這種以「客」自居、混合自身融入主體的現象,就像呼應著客家文化的核心思想,反觀現在新生代創作歌手對「文化跨越」反而看似保守,彷彿深怕踩線⋯⋯但也許是還需要時間。
子軒拿他新專輯《牛騷》同名歌曲,融會客語應用、拆解客家符碼、消化山歌、重新建構的過程舉例:「除了諧音 Neo Soul,更特請賴仁政老師以海陸腔填山歌歌詞。傳統山歌填詞就是只能填以發跡地四縣的語調演唱,否則演唱必定會卡,但這次就是做完曲後,請老師嘗試以海陸腔在老山歌格律裡作詞。題目更是代表著經典老味道的『牛騷味』,接著再用這個文本去編曲成 Neo Soul 的歌曲,利用靈魂樂才有的音階去補足山歌曲調中間的過渡,La Do Mi 用轉音、滑音像 Alicia Keys 那些靈魂歌手會用的 Blue note 的方式唱過去,讓靈魂樂的文本重新被客家山歌的文本置換。我不是學山歌的,但是要經過學習與消化才更能準確創作出有客家味道的新東西。當然這種創作越後面也會難做,除了源頭消失,加上需要時間去內化,但唯有表現味道才能撐起作品,不必然唱客語就會理所當然是客家創作。」
阿昌則藉由林生祥近年創作的河洛語歌曲〈有無〉說明,本作自填詞、唱法以及聲韻、咬字,全部都是客家歌曲方式,是明顯的客語創作:「就像是桑田佳祐如英文般的日語演唱方式,是一種實際使用語言後會轉化至作品中。決定一首創作隸屬於哪個語言體系大前提,先不論『語言對不對』,而是『詞曲作者是否有使用這個語言』即決定是否會相應的氣口(khuì-kháu),這跟創作人本身關係更大,所以我才會強調必須要學會使用你所創作的語言。」
阿昌與柯智豪也聊到能夠唱客語的卑南歌王桑布伊,會客語的他從原住民語接壤到台灣各族群,更出圈接受世界音樂領域的擁抱。
原住民長期因「非我族類」消失於漢系雷達史論,相對保有獨立的文化脈絡,與台灣連結更為強烈;相比客家人屬於漢系民族下的分支,儘管被稱為「東方猶太人」,除了藍衫外,可能很難以透過顯而易見的視覺符碼彰顯客民身份。要在世界舞台上顯得出眾,勢必須要用不同的標準與思維,去尋找完全不同的文化發展策略。
「桑布伊唱客語,但也不會被認為是客家創作人;未來就算不是客籍音樂人,也在自己的音樂裡面加入客語,我就覺得這最可能是未來客語存在的一種方式。」子軒説,不論是同根生還是在日系風格加入母語的珂拉琪,都是目前對近未來想像的一種典範,他大膽地推測這樣的創作者也只會越來越多,甚至更有可能本來不是客家族裔、對客語認識也不深,都可能在未來以元素、點綴方式,將客語放進自己的音樂中。
「我常舉例古典樂,古典已經算是式微,但仍在許多創作中留下蹤影、產生亮點,會跨入流行樂也會到客家、華語之中;屆時那個時代就是『客家是大家的』。」黃子軒說。
Part. 念想:成為期待後生仔的中生代
從好客樂隊開始接觸客家文化與音樂創作至今二十年,經驗豐富的柯智豪觀察客家創作人,不論世代掙扎其實差不多,但音樂上變化很大,創作脈絡、系統也有很大的不同。就算火力還是中生代較成熟強勁,但年輕的新秀雖然剛冒頭,但起飛速度很快。
柯智豪提到,現在新生代有巨人的肩膀站真的很快:「在製作上有經驗能很快地組裝、找樂手、找製作,新一代音樂上的成熟度是亮眼的,執行也是有專業的對接能力,該有的體質、sense 都是容易溝通,年輕人真的很活躍的。」
阿昌也說,現在這一代出線的客家或原民創作歌手,都是刻意的從小熏陶,有環境培植而養成,並且當代製作唱片技術成熟,起跑點很高,以前他自己都是摸爬滾打、跌跌撞撞才到今天這樣。
現在的創作人速度完全不同,同樣年紀的成就早就遠超過往創作人能達成的地步,子軒説,很多新生代二十幾歲已經入圍三次,早早就鑲金的不在少數;因為串流時代、資訊快速,以前兩年一張專輯算正常,現在幾乎每個月都要推出新的作品。甚至在媒體宣傳上快速適應各種新媒介、網路溝通的新生態,子軒說每次看曼達(MANDARK)的 IG,居然可以一天發三十個限動,還是編輯的非常精美,新生代做音樂、想企劃、要練習還要經營社群,他真的只有佩服。
柯智豪說,這次跟同根生是有行銷公司在協助投放,與以往經驗非常不同,團隊協助創立 Line 群、每週觀察後台數據、分析與 AB 測試,已經科學化面對音樂市場,短短兩個月大開眼界,學習非常多。
子軒進一步認為,或許新一輩音樂人不一定會有什麼傳承語言的使命感,而是就做選擇自己喜歡的音樂和語種,但如何有效面對分眾市場的挑戰依然很具體。如做客語龐克,可以同時碰到滅火器的粉絲和林生祥的粉絲,就會成為一種出圈,不是只用客家音樂標籤加持,勝負必定會回到音樂本身:「我的一些朋友都會說並沒有排斥聽客語音樂,而是『難聽的就不喜歡』如此簡單。因為現在音樂太多了,並且很多如編曲製作都因為聽眾的喜好改變,短影音或是間奏從開頭就先重複一次,閱聽的變化也很明顯。」
「而且加速度越來越快,甚至新人也出現的很快。」子軒說,如新埔的客語饒舌歌手 VUIZE 王鍾惟,做客語理解力飛快,初生之犢還自創廠牌 Hakka Studio,現在收斂的更為成熟,大有可為;阿昌也提到呼聲極高的客語民謠歌手邱淑蟬,出道作找蕭賀碩製作、歌手萬芳及詩⼈鍾永豐為專輯獻聲,徑直走出客家聽眾,專輯《繭的形狀 Shape Of Life》明年表現令人期待。
子軒還説,上一輩都知道的客語詞彙,對這些客語創作新血都是新大陸,第一次發現的興奮與熱情就很可貴:「王鍾惟跟鍾錡(美秀集團鼓手)兄弟倆都會講客語,但鍾惟小時候就很狂,有次去講座,當時 19 歲的他就堅持用客語介紹客家人在全世界分佈地圖。我媽邊聽就說『鍾惟這麼年輕,整個講座都在客語感覺好奇怪』,但至少現在還有這樣的年輕人願意投入心力在母語中。」
對於世代迭代,他並不會太擔心,因為他認為健康的生態系一定是活水:「新生代跟中生代不必然有競爭對立的關係。中生代會往製作、合作夥伴的身份去,彼此一定會找到空間,健康的生態系會讓裡面的每個角色都有舒適的位置。」他說,像柯智豪與陳明章老師的關係(剛好柯智豪要做明章老師的演唱會),因為後輩的學習與視野不同,就像中生代面對 IG、網路行銷,知識迭代更新,下一代更能用現代的技術力,有效地去解決許多上一代的問題。
Part. 深想:面對世界的客家文化保育區何去何從
除了語言,三人把話題聚焦在客家公部門的關係與現況,反而是他們認為應當鋪路,是下一步、最能輔助不同世代、所有客語創作人的重要議題。
自此從 1990 年的「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開始,以客家為本推動政治參與就不間斷,1994 年第一家客語專用電台「寶島客家電台」成立,隨後教育部發表「臺灣閩南語音標系統」與「臺灣客家語音標系統」,至 2000 年《大眾運輸工具播音平等保障法》開始讓客語進入捷運、火車等大眾運輸工具的播音中。
2001 年由行政院成立「客家委員會」,讓客家事務正式提升至國家政務層次,同時教育部也將鄉土語言納入正式課程,接著 2003 年全球唯一客語發音之客語電視「客家電視台」成立開播,同時金曲獎設立客語與原住民語相關獎項;2005 年客委會開辦客語認證考試、2010 年立法院三讀通過《客家基本法》,至 2018 年配合國家語言發展法,將客語定為國家語言之一,到 2021 年展開國家客家發展計畫,迄今,客委會年投入四十億餘,從浪漫臺三線到世界客家博覽會,振興客家語言與族群文化。
然而,能定義客家人的環境持續減少,縮然由客委會為首的公部門每年助力自然不在話下,越減少就越保育,但有這樣一處專門扶植、輔導、主責的單位,已對客語創作的生態系造成不可逆的影響——自 2001 年開始,長年由客委會擔綱所有客家相關事務、活動、節慶的最大支持與指導單位,雖然看起來欣欣向榮,但幾乎都是由客委會主導,以往客民驕傲的民間力量、組織缺席,近乎扼殺客家音樂在商業上發展的可能。
子軒提起在客委會成立前,民間組織捐款十分活躍,但後來客委會出現,金主最後甚至變成聯手向客委會提案:「現在去倡議部門不再投入也很奇怪,因為這已經是不可逆的狀態了,生態改變;像是海外客家鄉親以前都是自掏腰包邀請演出,現在都會先問你有沒有寫到補助。」
阿昌也説,客家創作在先天條件已經限縮,以往是找到基本盤的客家歌迷支持,通常就可以進行下去。他說剛出道時,遇到有客家鄉親的台北歌謠班來看演唱會,就因為同是客家人而塞了一個大紅包贊助;打幫你樂團曾在清大演出,當時校友會長官就用會內資源直接「抖內」只因為是客家子弟。但現在傳統鄉親、傳統信仰甚至傳統客庄,已經因為世代交替全面退位:「今年新埔義民廟公布的調查數據,連捐贈都大幅減少。」
阿昌舉例,台北街頭隨處可看見文教基金會贊助古典演出,但南北文化資源分配不均,客家人主要活躍的桃竹苗也應當有系統化的管道、路徑,尤其是近幾年發展迅速、高樓與房價併起的新竹,遷入了許多家庭、增加了許多文教需求,甚至住民毫不手軟地培育下一代走上星途,但能輔佐文藝發展的韌體與管道都還有待加強。
今年有個狀況的確讓子軒捏了一把冷汗——文化部「本土語言流行音樂專輯補助」名額較前年少了一半,所以在做母語廣播節目的他就會焦慮起明年節目,採訪客語發片的數量很可能會不足。
「之前母語補助客家專輯有六、七張,所以做廣播節目就有足夠的新發片內容。但今年發片只有我跟另外一組;換句話說今年的客家唱片就會變很少,政府角色的影響很關鍵。而且如果客委會另開客語音樂的補助項目,對客家音樂人的出圈反而有害,又變成關在同溫層中,對客家創作跨出邊界會有直接影響。所以我在思考的折衷辦法是不是該透過民間的挹注?資源、金錢都可以。十年前音樂圈找金主投資,但十個進來九個都是生氣的走,像是錢被騙走一樣,但是現在能用抖內節稅就會不一樣,音樂人也可以更自由去做一些能做的事。」子軒說。
較為熟悉行政法人與公部門行事方式的柯智豪依自己經驗,也認為公部門會需要製造路徑或方法來結合雙方需求可能最為妥當。他說,國外不論資助電影、投入藝術,企業以此抵稅更能建立形象,但台灣民間企業、基金會總偏愛投注鉅額專案,如台積電等大型企業就對小額多案方式興趣缺缺,不如走影視相關出一筆大錢便利簡單,能因此躍上 Netflix 或其他國際串流平台對形象更錦上添花。
反觀只需要中小額便能成立的音樂表演、母語創作推廣就比較難發展,民間中小企業挹注時,與客委會又存在一定的排他性,這也一直是公部門在文化事業上必須持續研究的平衡,或是做範例出來;他也提到,施政單位勢必要能面對商業化一定會碰上「圖利廠商」的行政道德兩難,但並非不能去嘗試,一定能找到彼此都舒適的距離。
此外,持續經營國際市場,這次仍透過文化部、客委會支持,同時自掏腰包展開海外巡演的子軒,已經深刻感覺到海外客家鄉親、海外客家身份認同的凋零速度恐怕比想像中快:「前幾年去日本時,對接的客家同鄉會窗口已經快八十歲,成員平均更是八、九十歲,他們的下一代根本不說客家話。反而是去荷蘭的時候,接應我們的是當地的華人社群,他們也才意識到客家是自身文化的一環,就更會試著想要去瞭解你。」
子軒覺得,客庄文化的消亡可能比客家音樂快,畢竟客庄社群只要不在,客庄文化就會沒落消失。對於客語創作海外推展,或許也要重新思考對策,這番經歷也讓阿昌十分有感,他說客家歌手可能必須退一步,用華人身份的傘葉去幅員,即回到文化共生體般的客家人——去客家庄還是可以唱台語,去閩南庄還是可以講客語,要走出華人世界框架,才能進到國際其他地方的華人社群,得透過很多邊界(border)的疊加,才能更容易出圈找到一席之地。
阿昌也十分贊同,他舉例從小住澳洲的泰國歌手 Phum Viphurit,剛開始以 Neo Soul 的英語系白人歌手示人,但後來也必須把泰國的文化元素加入作品,因為到頭來還是必須面臨以文化標籤區隔、鎖定市場,讓自己更為特別,找到願意留下的聽眾。
「海外這題就是『台灣代表隊』了。」阿昌說,當音樂被放到 Google 上搜尋時,台灣音樂的關鍵字,如何與越南、泰國有所區隔?曲風亦然,如爵士客家走出台灣時該怎麼展現?這些也是台灣音樂離開亞洲本位的大哉問,以及走入世界音樂的必然挑戰,仍值得每個創作者去深思。
*作者按:本文「河洛話」( hô-ló / ho̍h-ló)係以客家為主體之稱呼「台灣話/台語」或「閩南語」的方式,漢字也會寫成福佬話、河佬話。「河洛」一詞多見於客家人為主體的闡述角度。
本文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110 年全國客家人口暨語言 基礎資料調查研究、2023世界客家博覽會、參.拾母語-Let's Hakka Fa 網站、台灣吧《客客客棧》系列、公共電視 – 有話好說系列
攝影/貓塔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