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28・吹專訪

【吹專訪】我形容她是「奶頭系電子音樂人」,她笑納了——Sophie Lu的《奶汁》與音樂上半生

訪問 Sophie Lu 像在面試一位資優生,她妝容整齊,舉止雍容,手持訪綱筆記,白紙黑字列印四、五張,攤在桌上像履歷也像樂譜,等著她報告,等著她指揮。每當我問到訪綱上的題目,她便會敏銳地笑說:「我這邊有寫到。」

金剛怒目,菩薩低眉,Sophie Lu 是低頭作答的菩薩,滔滔不絕。實驗電子創作人的刻板印象,可能是陰鬱寡言的藝術家,但她不一樣,氣質跟音樂都散發著暖光,像一盞令人安心的夜燈。首張 EP《奶汁》即以母愛點題,用無機合成器孕育有機心跳聲,發行後幾乎沒有宣傳,仍悄悄傳到心意相通的耳裡。

Sophie Lu 本名呂菱瑄,台北內湖出生,從小習琴、讀音樂班,師範大學音樂系畢業後,她飛往美國卡內基美隆大學(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修讀「娛樂科技」碩士學程,並加入西岸的遊戲製作公司 EA Games 擔任音樂音效設計,陸續製作《模擬市民》、《星際大戰七部曲:原力覺醒》、《魔戒:中土戰爭》等遊戲音樂。

好比《美國女孩》的熟齡版續集,她在美國住了快十年,直到四年前帶著一歲的女兒回台,育兒兼教書,和台灣的學院及音樂環境磨合。之於本地音樂創作市場,Sophie Lu 是低調的,然而 2023 年卻成了她現身幕前的幸運之年,與侯志堅合作《台灣犯罪故事》配樂獲 58 屆金鐘獎「戲劇配樂獎」,個人首張 EP《奶汁》單曲〈一一〉也獲得金音獎「最佳電音歌曲獎」。

雖然在美國,她早就獲得國際獎項肯定了,但這兩座台灣獎項不一樣,肯定的是她心意純粹的創作。她在金鐘舞台上感動地說:「這輩子夜夜都在創作著,看著畫面,看著表演者,感受著、傾聽著,直到入圍的那天才發覺,啊,我的音樂被人聽見了呀。」

音樂使人自由

Sophie Lu 是家中大姐,父母管教嚴格,爸爸期許她當音樂老師,媽媽則會在放學時「跟蹤」她回家。音樂班的童年往返琴鍵與琴譜之間,試唱聽寫、試唱聽寫,生活中除了睡覺時間,都在練琴、唸書。

考上師範大學音樂系給爸媽「一個交代」,她才有機會初嚐自由。「好像是因為這樣,長大後變得比較叛逆,有機會可以自由就變得太自由。」回想爸爸最初的期許,她不禁想問:「(想要我變成音樂老師)超奇怪的,他為什麼不想要我變成郎朗?哈哈哈。」

在師大修理論作曲,讓 Sophie 的演奏腦轉向創作腦,她記得自己第一首正式發表的現代創作叫〈哭泣的北極熊〉(標題即見環保意識)。那是理論作曲課的期末作業,會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聰明的她知道,「那時候我們系主任也是作曲組的教授,系主任當年有發表一首歌叫〈哭泣的美人魚〉,哈哈哈。」

配樂啟蒙也發於大學時期,到百視達租 DVD 回家,一天早上醒來電影旋律都卡在腦裡,想說以後乾脆做配樂算了。

「極簡主義大師」菲力普・葛拉斯(Philip Glass)配樂的《時時刻刻》,影響她甚深。印象深刻的還有 2007 年的《贖罪》,還沒變成「X教授」的男主角詹姆斯.麥艾維,一邊敲打字機,一邊把機械聲敲進音樂裡;她後來查配樂家達利歐.馬里安利(Dario Marianelli)的訪問,解析麥艾維寫情書給女主角綺拉・奈特莉之所以搭配聲樂,是因為聲樂充滿情慾。

那從彈古典鋼琴、主修雙簧管,轉向接觸電子音樂又是怎回事?

「我這邊是寫有一天被閃電打到。」她指向那疊筆記,開玩笑。

實際上當然沒有閃電,不然她早就被電死了。

訪問前,我請 Sophie 交給我一批影響自己許多的電子音樂及電影配樂歌單,當中包括:Moderat、The Chemical Brothers、Jamie xx、Radiohead、John Hopkins 與 James Blake⋯⋯。

她說這些都是最早的電子音樂啟蒙,來自大學朋友的推薦。乖學生慣性分析聽到的音樂,開始好奇那些非管弦樂的聲音到底怎麼做出來的,邊聽邊分析出心得,日後甚至跟朋友約去公館 Korner 聽歌跳舞,一個人又從音樂軟體摸索到器材硬體。

音樂使人自由,而嚐過自由的人回不去監牢裡。在師大修了教育學程卻不想當老師,Sophie 開始「逃」,逃離台灣的僵化升學體制,一畢業便聽朋友推薦,直接報考美國賓州的卡內基美隆大學,沒想到開學那天竟後悔了。

遊戲像人生,遊戲像賭博

Sophie 自嘲,剛去美國唸書時英文超爛,不善社交、每天都黏著系上唯一一位台灣男同學,連他去上廁所都跟,「後來他就很生氣,害他交不到女朋友,因為大家都以為我是他女友。」

本來以為到美國可以自由創作,沒想到大學學程重視音樂的商務應用。「一開始去滿後悔的,因為裡面是在做跟數位新媒體結合的『生意』,很大一部分都在做遊戲、音效、聲音設計。」半被逼著求職,牽線到舊金山的遊戲公司 EA Games 實習,意料之外的好處是解決了簽證問題,如今也無怨:「所以我覺得人生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沒什麼好後悔。」

她在 EA Games 的老闆、同事皆是實驗電子音樂人,畢業於美國著名的實驗電子音樂學校 Mills College;發源於美西的經典電子合成器 Buchla,便是在那所學校製造出來的。然而個人創作和工作所需的音樂很不同,畢竟(用她的話來說)音樂生涯很失意的人,才會窮到去做遊戲音樂。

回憶在 EA Games 實習的時光,她說:「我一開始進去是做《模擬市民》的音效跟配樂,裡面有幾首歌跟音效是我寫的,雖然是做這樣日常、有點白癡的東西,但我的 audio director 其實是很實驗電子派的。」

在美國,她也買了自己的第一台合成器。描述與樂器相遇的過程,宛如首席小提琴家介紹私藏百萬名琴。「我有一台很屌的叫 JUNO-60,它長得很漂亮,是 Roland 在八〇年代的經典合成器。透過美國二手網站找到,面交時,對方從車庫搬出來給我,我就問他為什麼要賣。他說自己現在開始學寫程式了。他也是失意的音樂人,決定把他的 JUNO-60 便宜賣給我。」

儘管在大公司有機會做到知名遊戲 IP,但她骨子裏並不是電玩宅,因此在公司總待得有點痛苦。和狂熱的阿宅同事搭不上遊戲話題外,大部分的工作時間都在測試遊戲、修正 bug,自覺離創作本質越來越遠。

「我們很常要測試遊戲,聽聲音有沒有播放正確。」她分享:「遊戲就像人生,其實是即時發生的,你無法預測下一步會怎麼走,不像電影、戲劇已經拍好線性的故事。所以,所有東西都是解構的狀態,玩家要到那裡才會觸發,需要很大量的工程師去完成這件事。喝水、觸發聲音、出現一段音樂。我一直要進去 debug 或測試,導致我覺得有點不開心。」

可比起處理音畫卡頓及閃退,更讓她不舒服的是遊戲產業的獲利方式。「後來我有一點不喜歡遊戲的原因,是我覺得這個產業有點像賭博。」她解釋,遊戲公司會請心理學家來幫忙,設計各種機關讓玩家投入金錢與時間,包含配樂與音效輔助——當玩家做對事情,就要發出一段正面的音樂當作獎勵(reward)——「我覺得這之於世界是比較負面的。」

理解音樂可以控制別人情緒,進入到人類很深層的潛意識,她對音樂的使用也越來越小心,減法思考,個人風格遂逐漸往極簡(minimal)走去。「我在編曲的時候,都會反覆檢視每一條音軌,它存在的意義。小時候的創作會比較沒自信,會給很多東西。很多比較年輕的音樂人,創作時也會犯這個毛病,覺得這個聲音很酷,那個聲音很酷,就全部放進去。」

檢視每條音軌時,她總會自問:「它的存在真的有變好嗎?它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在頻率上、聲響上、空間上、情感上、節奏上、在 grooving 上面,它有任何幫助嗎?我會讓我的軌道越少越好,這是我想追求的事情。」

回台曾自覺一無所有

EA Games 的代表作《模擬市民》是極為開放的虛擬世界,甚至擁有自己的模擬市民語(Simlish)。她記得「Sul Sul」是「Hello」,「WooHoo」是「having sex」;玩家可以在裡面體會另一種人生,配樂因此多是輕鬆愉快、充滿希望的,和她最初嚮往的美國人生一樣。

在美國第一個暑假,Sophie 便到紐約布魯克林找好姐妹,沒日沒夜的狂歡三個月,讓她直呼「那是我人生最棒的夏天」:「每天去一家錄音室、工作室實習,晚上就聽團、喝酒、看表演⋯⋯,每天玩到回家都沒辦法走路的狀態。」(她還用一種無意炫耀的語氣說,自己聽了 LCD Soundsystem 的復出場。)

因此在 EA Games 的工作到一段落後,她便想辦法到紐約大學讀學程、找工作。她觀察,西岸多半是大公司、科技業,即使洛杉磯有流行音樂場景,結構也比較產業化。但在紐約就比較多小型工作室,玩樂團的風氣更盛也更多元且自由。

紐約,是自己的創作天堂。

但她,突然間變成媽媽了。

懷孕前後的過程她沒透露太多,只提到 2019 年回台初期,歷經了人生最不安的時刻。

「那是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好像一下就一無所有,因為過去在國外很多年,都是為了想要創作音樂,打拼很多年,突然好像歸零。」她坦承,面對自己突然多出「母親」身份,不習慣;在美國作音樂的時間彈性,照顧孩子卻得全天候待命,還好太平洋對岸仍有自己的原生家庭支援。

回台後認識的朋友不多,也沒有業界人脈,靠著亮眼的工作履歷,Sophie 一面接藝術展或廣告配樂維生,一面在臺北藝術大學「音樂與影像跨域學士學位學程」任教,恰好因為課程合作,認識了恩師侯志堅,受邀參與電視影集《台灣犯罪故事》的配樂。

生死之間,《奶汁》誕生

《台灣犯罪故事》分成四個篇章,由四位導演團隊拍攝。雖然拍攝風格不同,但懸疑題材的音樂尚容易發揮,加上劇組溝通也有侯志堅老師協助,讓 Sophie 可以專心創作。

那陣子在北藝大,她會去山上走一走,再回來創作配樂,好似修行。白天教書,晚上留守研究間寫歌,修行之人獨自面對畫面上的屍體、學校的怪電梯,還是會害怕。

「我在學生活動中心那棟大樓,超可怕、超可怕、超可怕的。我常常一個人做到半夜,連上廁所都很害怕。」她說:「因為看很多屍體,所以會開始思考死亡這件事。我做那齣的時候滿投入情感在裡面,剛好那陣子我家的狗走了。」

死亡在左,生命在右。去年底做《台灣犯罪故事》的同時,她拿到文化部補助、著手完成首張 EP《奶汁》。那是她和學生嚷嚷很久的個人作品,不僅概念早早想好,甚至在教室白板上把乳房與奶水的 logo 都畫好了。

奶汁即母乳,Sophie 坦言:「過去幾年當上媽媽,我是非計劃懷孕,一開始不太能適應這個角色。我很愛我女兒,懷孕時我對她產生很巨大的情感,想著一定要把她生下來,但生活劇烈變化讓我的精神狀態不太好。即使如此我還是堅持餵她母奶,因為醫生表示母奶對寶寶是最好的。」

把最好的留給孩子。她想到日本導演伊丹十三的電影《蒲公英》,最後一幕是一個媽媽坐在公園,餵食懷中嬰兒母奶,「畫面上那個媽媽的表情很滿足,小孩的表情也很滿足,我就覺得那是生命的開始,奶水就是生命的起源。」

《奶汁》三首歌都與生命有關,第一首〈生命不可承受之輕〉改自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名;第二首〈一一〉改自楊德昌的同名電影;第三首〈羊水〉呼應標題,把人耳浸泡在盛滿的的低頻裡,加上 deca joins 楊尚樺演奏的吉他、末段如母親呼喚的人聲呢喃,每一軌聲音都有意義。

她特別介紹〈一一〉,最初只是合成器裡的一段 sinewave,非天然的人工聲響沒有泛音,聽感薄弱,一般電音創作通常不會用,但她覺得那份「單薄」,反而能象徵生命初始。運用最單純的音色,〈一一〉的編曲隨著時間,一層二疊、不斷展開,好玩的是背景清脆的「小鼓聲」,其實是折碎的芹菜。

「母親」是美麗又奇幻的使命

形容自己愛音樂,卻也被音樂折磨。Sophie 繞了些路才做出自己的第一張 EP,發行後卻只在 Instagram 限時動態分享過兩次。她說,自己很多作品其實都藏在庫存裡,因為一直覺得它們不夠好:「做《奶汁》之前,我想要做的是(講出來有點羞恥),我會想要做一個這世界上沒有的東西,想要一個超越這一切的作品。」

想做出絕無僅有的東西,是一種迷人卻也虛幻的目標,她曾那樣妄想,那樣鬼打牆,現在倒覺得「好玩就好」。

或許也是因為被獎項鼓勵到,她自剖:「我從來沒想過我自己會入圍,我連自己上架也沒有去宣傳,單純只是想要把音樂做好、享受這件事情。得獎後有很多人,包括評審裡的外國音樂人會來聯繫,討論我的音樂,我才變得比較有自信,覺得自己在做的事情有意義,好像還可以多做一點,不需要對自己那麼嚴格。」

十月底在金音獎典禮舞台,Sophie Lu 感謝的第一個人是媽媽,接著是女兒以及每一位女人。她說:「這是一張用音樂來紀錄,母親這個美麗又奇幻的使命。我把它獻給我的媽媽,還有我的女兒,以及這個世界上每一位堅毅的女性。酒水、羊水、奶水、淚水,都是水,這張專輯《奶汁》送給大家,謝謝!」

女性音樂人往往會因為育兒,不得不中斷事業,但她不願輕易就範。不委屈自己犧牲生活及夢想,是希望給女兒一個榜樣,告訴她:「不管你成為什麼樣子的狀態,都要做你自己。」

Sophie 能有機會逐夢,也得歸功於自己的媽媽相挺。她說:「我跟媽媽比較是相愛相殺的關係,很常吵架,但媽媽是最支持我的人。她其實聽不大懂我的作品,也很常叫我去寫抖音歌。她會放一些跳韻律舞、廣場舞的音樂說:『這真的超好聽的,你寫這個就會紅。』但是她也會聽我的作品很多次。」

她想再次感謝她:「因為我是一個人照顧我的小孩,如果沒有媽媽的幫忙,很多事情我都沒辦法完成。我覺得最辛苦的人可能是我媽媽,讓我還活得那麼像我自己。就像我一剛開頭跟你說的,我覺得女性進入家庭、進入媽媽的角色,很容易失去自我,那是我很害怕的一件事。我覺得我媽媽她幫我很大的忙,她真的很偉大,雖然很常吵架,但我很想謝謝媽媽。」

曾經是叛逆遠離的女兒,如今成為母親歸來,被包容、被保護,Sophie 決定大步向前了。在結束北藝大教職後,2023 年中她和創作夥伴成立「噪音印製工作室」,預計在 2024 年陸續發行個人單曲,累積成一張專輯。

這段故事儘管正向,但還是有人心碎,譬如爸爸。

「但我去年辭職的時候,我爸還是很生氣,我放棄當音樂老師。」她笑說。

這句話,她並沒有寫在訪綱筆記上。

攝影/彭婷羚 P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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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