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不擅唱歌的吉他音樂人為出發點，挑戰了製作概念，用執念來對抗執念，突破限制，在合作的同時也不忘重視語言的多元性，甚至最後以智能專輯的方式發行實體，論斷成功以前，光是這樣的挑戰者心態，倒下的姿態就足夠華麗。K6 人生歌單選曲多半未必是傳世金曲，但透過個人的回憶，讓這些歌曲變得十分有重量，這些重量支撐了一個音樂人 20 年的職業生涯及往後。
辦一個無口沉默，不擅唱歌的音樂人演出，會是一件困難的任務，還是因此有著更多可能性？十一月 4、5 接連兩天，出道近 20 年的 K6劉家凱在水源劇場舉辦首次個人專場「一無是處的人生」，透過音樂緩緩道出自己的生命獨白。
今年發行專輯《太棒了！我一無是處的人生》，K6劉家凱分別找了八位不同的歌手合作八首歌，以期能產生超常的化學效應。蘇打綠的團員、吉他手、被調侃的體質、肌肉（？）⋯⋯，站在過嗨的團員旁邊，劉家凱彷彿一幢風景：發楞多，出口少，如果不是緊密追蹤蘇打綠的樂迷，大概很難清晰描繪他的輪廓。《太棒了！我一無是處的人生》籌備多時，是他首度將心中的百轉千迴攤開，呈現給自己以外的他人。
《太棒了！我一無是處的人生》這個迷因一般的標題，其實是從後半句出發，表達對於自己在求快且頻繁變動的影視娛樂產業的不適應，在歷經休團、海外求學後，恐慌與焦慮迸發，繼而產生自我懷疑，然而將「太棒了！」點綴前頭，大破大立，既有一點新世紀的「我就爛」躺平主義美學，也透露一絲癱倒後再次起身的力氣跟愚勇。
有別於制式的演唱會場地，「一無是處的人生」採用水源劇場的三面台，大約三、五百人的空間，觀眾可以近距離感受台上的熱氣。K6 和 Musa明馬丁（鍵盤、鋼琴）、Dizparity（DJ、節奏）、李拾壹（人聲、吉他）、近期在「音樂主理人」獲得好成績李竺芯（人聲）搭檔，將演出拆成上、下半場。上半場演出將家凱的生命故事，透過第一人稱敘事口白，以及人生歌單，完整地剖析拆解，還原他的本心，下半場則回歸到《太棒了！我一無是處的人生》專輯曲目的演出。
上半場的舞台前方擺有各種裝置、道具和微縮模型，進行到相應的段落，一組類似日本舞台工作者「黑子」的攝影團隊，就會透過台上的裝置，將動態投影放大到後方。搖晃水晶雪球、滾動手工動畫片、翻閱相簿、多數都在一張台前的桌子上完成，團隊既是劇場演出的一部分，同時也是演唱會大型影像的輸出端，手工且有機。這樣透過光影變化、舞台道具帶來新鮮體驗的多媒體劇場，近年也時有所聞，如：西班牙塞拉諾先生劇團《山貌》、羅伯‧勒帕吉 ╳ 機器神《887》⋯⋯，但將這樣的形式搬到演唱會上，在台灣想來也是頭一遭。
從專輯製作期間的訪談到演唱會的 talking，K6 不斷強調陳珊妮是自己的貴人。做為專輯的 A&R，與 K6 一同蒐羅各方人才，拍攝 MV，確立專輯的方向，乃至擔任演唱會製作，對照陳珊妮去年發行《調教》專輯，以及震撼的「調教X教條」演唱會，在音樂企圖與大膽企劃背後，都有著強大的意念驅使，意圖釋放卡在時代夾縫的眾人，對著他們輕聲喊一句：你是自由的。
K6 的開場曲〈末日之後我開啟了新的想像〉是這次販售的智能專輯獨家附贈曲目，恰巧與陳珊妮去年的《調教》呼應，片頭即片尾，將故事終末率先告知觀眾。這是專輯裡少數完全交由 K6 獨唱的歌曲，伴隨《進擊的巨人》動畫劃下十年最終章，歌詞裡「獻出心臟」直接奉上調查兵團的知名口號，腳踏火光四溢的末日荒土，搭配反覆低吟的「就毀滅吧」，既是不安的中二騷動，也象徵自己歷經整個過程後，重生全新的體悟。
上半場演出時觀眾席靜得出奇，一方面是舞台劇加上宛若「台灣演義」的生命故事，或動容或驚嘆，沒什麼應援叫好的空間。畢竟觀眾原先期待的可能是個徹底被娛樂的週末夜晚，卻有位終於憋不住口的中年男子把生命故事大把大把傾倒到你眼前，不免有些出乎意料。一切太過誠實，帶有些許尷尬，雖然我們偶爾都該被這樣的尷尬逼出一點眼睛的汗水。
另一方面，無論任誰來看，或許都沒有預料到 K6 這份歌單的選擇。每首歌曲對現今的世代來說都很陌生，甚至你若活過那個年代，但僅止於淺嚐各種金曲的話，也會困惑這一小時的冷僻所為何來。然而那是所有成長於八、九零年代的音樂愛好者，無論是試圖抱著吉他耍帥的高中生，在唱片行細讀專輯側標的青年，守著 MTV 台非熱門時段的伴侶，都能相互共享的養分。
例如，家凱初學吉他練習的〈Stairway to Heaven〉和日後報考柏克萊音樂學校時演奏的〈Manhattan〉，前者是 Led Zeppelin 1971 年的專輯，開啟了重金屬樂的輝煌序章。後者則是 Eric Johnson 1996 年的作品，專輯發行隔月，他就會跟 Joe Satriani、Steve Vai 一起，踏上 G3 的巡演征途。G3 亦即 guitar 3：三大吉他手，由 Joe Satriani 領軍，從 1996 年開始，每年夥同兩位吉他手一同巡演，每個人擅長的技法不同，但加在一起就是異男吉他英雄夢的極致展現。
印象深刻的選曲包括，家凱尚在交往期間的女友，如今的太太的來電答鈴〈Exitlude〉，是美國另類搖滾樂團 The Killers 在 2006 年專輯《Sam’s Town》關門小曲。半唸半唱，帶有一點不成曲調的淘氣，歌詞說的是劇終時的謝幕詞，希望所有賓客都盡興，令人聯想到披頭四的花椒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同時披頭四也是很愛在專輯末了添上一點調皮心意的代表）。
〈Don’t Look Back in Anger〉可能是上半場歌單裡，流傳最廣最為人所知的歌曲，但家凱在此選的但不是 Oasis 原版，而是日本民謠團羊毛與千葉花的翻唱版本。自己在巡演期間欲振乏力的心情，透過溫暖的尼龍弦吉他震動，「不要將你的生命交付在一個搖滾樂團上」的金句也變得柔和許多。羊毛與千葉花有陣子時常擺在敦南誠品音樂館醒目的位置，可惜主唱於 2015 年過世，敦南誠品亦不復見。
其他還有表達自己不擅表達的〈Communication〉出自英國樂團 The Cardigans，他們在台灣最為人所知的歌曲是電影《羅密歐與茱麗葉》的〈Lovefool〉。以及 The Strokes 鼓擊樂團的〈I’ll Try Anything Once〉，是單曲〈You Only Live Once〉的 demo 版，反映太太帶給自己的許多全新體驗，也提醒我們 2001 紐約音樂場景尚未走遠。（可搭配觀看最近剛上串流的《紐約．搖滾重生》紀錄片觀看）
而在至暗的時刻，人生傾頹，他的耳邊傳來 Pixies 的〈Where is My Mind?〉，是電影《鬥陣俱樂部》最後一幕，大廈崩塌之際的配樂。
With your feet on the air and your head on the ground.
—— Pixies〈Where Is My Mind〉，1988。
隨著音樂，台上也展示了一個微縮的城市模型，180 度翻轉後，即是顛倒世界，天旋地轉，他的人生也跟著失重。
K6 的人生歌單選曲幾乎都是「歪斜」的歌，Pixies 本就另類，〈Where is My Mind?〉的人聲更是飄忽，The Killers 一堆舞至深處的熱門歌，卻是選了〈Exitlude〉，浸在搖滾樂裡，卻抗拒簡單爽快的直球。這樣讓人猜不透的歪斜偏溺也反映在他的創作上，彷彿 Pearl Jam 的〈Jeremy〉描述的小孩，後來終於在班上開了口，或許遲來的語調、結構，就該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
陳珊妮於訪談中提到她第一次聽 K6 的作品發現「與他性格難以連結的奇異曲式結構」，K6 也自承想以油漬搖滾、indie folk 為基底，搭配一點 urban 元素的電子搖滾。〈愛人軟弱〉帶有的 Radiohead 式呢喃，〈末日之後我開啟了新的想像〉的不和諧音，〈若是〉即使搭配了曹雅雯迭盪的歌聲，開頭還是有電氣穿梭，非常九〇。
上半場的最後家凱說，自己逐漸被說服是偶像團體的其中一員。不禁把他的身影，和前幾年，在傑尼斯性侵風暴尚未爆開之前，離開「關8」專注音樂的澀谷昴重疊在一起。以往無論是從偶像團體單飛，或是在休團期間的嘗試，似乎都有正副之分：偶像團體是 A 面，個人企劃則是 B 面，往往被冠上「side project」之名，彷彿面對主線劇情，支線就得一梯退三步。但隨串流時代來臨，正反兩面的概念不再，或許這些都是同一個人，也都可以並存，任一面皆為主打歌。
「一無是處的人生」不是一場容易的演出，《太棒了！我一無是處的人生》未必是張容易傳唱的作品，以不擅唱歌的吉他音樂人為出發點，挑戰了製作概念，用執念來對抗執念，突破限制，在合作的同時也不忘重視語言的多元性，甚至最後以智能專輯的方式發行實體，論斷成功以前，光是這樣的挑戰者心態，倒下的姿態就足夠華麗。K6 人生歌單選曲多半未必是傳世金曲，但透過個人的回憶，讓這些歌曲變得十分有重量，這些重量支撐了一個音樂人 20 年的職業生涯及往後。
而回推這些音樂的創作者、背景故事和曾經搭配的電影，過程中趣味橫生，在 Y2K 重臨之際，用另類的視角觀賞這場演出，換一片風景，再當一回酷孩（cool kids）。
K6「ㄧ無是處的人生」首次個人專場＠水源劇場＿完整歌單：
上半場
01 末日之後我開始了新的想像
02 Stairway to Heaven
03 是我的錯（DEMO 播放）
04 是我的海
05 被雨困住的城市
06 飛魚
07 睡美人
08 Exitlude
09 I’ll Try Anything Once
10 Wonderful Tonight
11 Communication
12 浪漫派
13 Don’t Look Back in Anger
14 Manhattan
15 Outsider
16 Jeremy
17 Where Is My Mind?
18 想說的都不好說（Instrumental）
下半場
19 活著沒什麼大不了
20 愛人軟弱
21 跟自己對話
22 Nothing’s Real
23 若是
24 陰暗面
25 一無是處的人生
Encore
26 情歌（cover）
27 親愛的對象
28 Come with Me
照片提供：凱開而彈工作室
攝影：桑衫學
文章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