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的 Park Park Carnival，是我第一次跟 LINION 當面攀談，舊有印象中的都會男子，出現在我眼前時卻已黑了好幾個色階，不忌艷陽，踩著拖鞋率性穿梭在人潮中。彼時距新專輯《HIDEOUT》發行日已不到一週，他在鶴 The Crane 演出時應邀上台，趁機宣傳；私底下，他絲毫按捺不住內心的激昂，劈頭就是一句話：「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張專輯！」
專輯以藏身處為名，而正視那個曾經躲藏的自己，是 LINION 走出藏身處的第一步。每一個安放過創傷或焦慮的所在，他都大方公開，供人參觀，不怕你登堂入室，只怕你不能「Listen to him」。現在的 LINION 一往無前，早已無需再躲藏，過去的藏身處被保留在一首首作品裡，每當有聽眾從中找到共鳴，也就找回那一部分躲藏的自己，套句他的話說，這就是他想提供的「梨民服務」。
話題總是圍繞著新專輯和大海展開，反映了 LINION 目前的生活樣貌，只要一有空他就直奔海邊，沒有目的、無人同行，純粹將自己交給海浪，任由海水洗滌身心。不離身的太陽眼鏡、和衣著一樣鬆散的姿態，每次露面都像是剛結束一趟海島假期。光看他如今的閒適自在，很難想像從上一張專輯到現在的這三年間，他曾歷經長時間的創作瓶頸，回頭重新檢視自己後，方才迎來覺悟。
衝破枷鎖的蘭嶼療癒之旅
LINION 對大海的熱愛其來有自，事實上，他得以解開心中鬱結，真得歸功於一次海島旅行。頭兩年來勢兇猛的疫情，封住他往外探索的腳步，也悶住他的創作靈感，每每試著寫歌，卻發現自己竟無話想說，起先他不以為意，久了不免開始焦躁。
他索性採納姐姐的建議，獨自前往蘭嶼散心，順便拜訪朋友，沒想到甫一上島，撲面而來的海風，讓他瞬間就被治癒了，甚至止不住地淚如雨下，連他自己都無從解釋。
在一切尚且原始的蘭嶼，他拋下城市裡的包袱，喝酒、唱歌、潛水是他的日常。回來的前一天，他照樣自得其樂地潛水，卻突然目睹一條海蛇從深處竄出，驚險萬分地與他擦身而過。他驚覺自己與死亡的距離竟如此之近，也迫使他面對自己的恐懼，所有曾經困住他的枷鎖，此刻都再渺小不過。他捫心自問：「難道陸地上的事情有真的那麼重要，讓我要卡住我自己、或者是不敢做自己嗎？」
帶著這樣的決心回到台北，看似只是如常回歸工作軌道，只有 LINION 自己知道，心底為了掩飾不安而築起的那道堤防，已被蘭嶼的海浪悄然沖塌。
從前不敢說出心裡話，連歌詞也有意無意地與聽者保持安全距離，害怕聽眾腦補，也怕自己被看透太多，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寫成英文。不過，在前兩張專輯中都能聽到的純英文曲目，在這張專輯中卻沒了蹤跡。他說，同溫層的人都認為中文唱 R&B 之類的曲風很尷尬，但當他在蘭嶼欣賞原住民朋友們大唱部落情歌，才發覺只有最熟悉的母語能真正唱出自己的感受。
LINION 自認是個細膩的人，卻苦於沒人看見他的這一面而感到孤獨，直至現在，他終於恍然大悟，不能一廂情願地躲在藏身處裡，還期待被理解。「那些東西是有點脆弱的，有些人會很倔，不敢講或是講不出來，但我去嘗試講出我的脆弱後，發現也沒有多脆弱，反而覺得自己蠻勇敢的。」他直言，比起誇耀自己的成就，對他來說更迫切的，是在作品中坦露挫折、傾吐心聲。
坦承也是一種力量 唱給「直男」聽
昔日那種想講又開不了口的矛盾，其實是因為對自己設下的框架太多。只論事件卻迴避感受，最初是 LINION 對「直男」的觀察，回望自身才赫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開始也陷入了相同的窘境，只能慢慢學著自救。
作為切合專輯核心的歌曲，〈藏〉或許是這類現況的最佳註解，既反映了 LINION 與父親的關係，也是許多直男在刻板的社會期許下，不得不逞強的樣子。LINION 提到，這一路走來，他遇過不少男性長輩開導他或給他建議，類似父親的角色，每當他想傾訴煩惱，這些看似強悍的男性在傾聽時往往意外地溫柔。然而，面對自己的父親，卻反而有些難以啟齒，父親經常是堅忍而沉默的，寧可從很遙遠的角度提出一些大道理，也無法和他站在一起直面問題。
父親身上背負的社會期待，使他終究活成了一個傳統的亞洲父親，在長大後明白這一點的 LINION 也確認自己並不想要複製爸爸走過的路：「其實我根本不需要這樣，我可以當我自己，就像歌詞寫的『坦承也是一種力量』。」
渴望難得的坦承都能被聽見，於是他高唱〈Listen to Me〉，成功在曲序第一首就抓住聽眾的耳朵。縱然他的歌迷組成明顯以女性為主（也許還有部分男同志），但他最希望能認真來聽一聽這張專輯的，還是那一群被要求藏起脆弱的直男：「我希望女性聽眾可以分享給她們的男性朋友，去讓他們聽有一個男生現在在唱這件事情，那你要不要嘗試釋放自己？」
即便 LINION 此刻的喊話如此懇切，但以前的他也抗拒過自己陰柔的一面。他回憶，小時候相當欣賞李宗盛溫柔細緻的作詞功力，也嘗試過創作一些類似風格的文字，卻又對這樣的自己產生牴觸的情緒，無所適從。「那個矛盾就來自於男性框架，想到要是我跟我兄弟講我寫了這種歌，他就會覺得我超娘，」LINION 強調：「可是現在我覺得這種文字才珍貴。」
除了李宗盛，由於一直嚮往海邊的開闊生活，陳建年、張震嶽、Matzka 的音樂也伴他度過這幾年受制於疫情的時光。寫給愛犬 Sugar 的〈Goodbye〉，大概是當中散發最濃厚東海岸氣息的一首，LINION 特地找來來自台東的吉他手 Savulu：「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有一個台東來的原住民，打趴了所有台北的吉他手，選上蔡健雅的吉他手。」後來更意外得知，原來陳建年就是 Savulu 的舅舅。
LINION 回想起在錄音室時，當 Savulu 一撥弦，自己又差一點抑制不住發達的淚腺：「他彈木吉他真的有海的味道。」
放下電腦 拿起木吉他
不論外表或作品，LINION 的蛻變都是顯而易見的，不只是掏心掏肺，耳朵夠敏銳的聽眾，可能會注意到更多的木吉他音色所帶來的民謠聽感。即使總是以「Neo-Soul 男聲」的身份被提起，但早在他當歌手、bass 手之前，他還曾是個吉他手。
當友人建議他可以試著彈木吉他寫歌時，他還一度質疑：「我又不是宋冬野？」但回歸到最單純的創作模式，正與這張專輯的初心不謀而合。在這個音樂人幾乎離不開電腦創作的時代，他卻練習不用電腦寫歌，認為首要之務是先想好自己要說的話，這也是《HIDEOUT》和前兩張專輯最大的不同之處。「以前用音樂跟氛圍來寫一首歌，我永遠都講不出我想要講的話，因為會被音樂限制。可是這次我必須知道我要講什麼，然後我用音樂去服務它。」
木吉他作為起手式，專輯中的〈Red Date〉最具代表性。迷人的橘紅晚霞、海面上倒映的落日餘暉、兩人長長的倒影相依偎，唯美的畫面，就在木吉他輕柔的鋪陳中淡入。那是他久違地在台灣看到那樣美麗的天空，身邊朋友感嘆的一句「紅色的天，黑色的影。」讓他靈感乍現，想起自己似乎還沒寫過一首很簡單的歌，〈Red Date〉的主歌和副歌就自然而然地誕生了。
然而，黃昏時分的美好轉瞬即逝，也暗示了浪漫約會最後已成定局的感傷：「這個場景我想把它留下，但是可能它就是會消失，可是就是因為它會消失，你才會覺得它那麼美、那麼珍貴、那麼浪漫。」負責編曲的 Everydaze 在原有的架構上加了一些合成器的聲響，為這首簡單的歌曲增添了不少「粉紅泡泡」。
找到適合自己的創作模式的同時， LINION 也找回了自己的安全感，他開啟的自主練習計畫「Lii Song 300」敦促自己寫出每天的心情，保持自己寫歌的手感，也給足自己信心。
「這兩年同溫層的音樂人很喜歡聚在一起喝酒，講自己的煩惱，煩惱都一樣：『我要做專輯了⋯⋯』、『要寫歌了⋯⋯』，」LINION 直呼：「我就想，這個怎麼會是煩惱？做專輯超爽的耶！」他從中意識到，創作本就該源於生活，太多人等到專輯期程擺在眼前才匆忙著手，結果就是不停焦慮，到最後再盡量把成品包裝得漂亮，卻難免心虛。
「我自己對這張專輯的感受就是它很真，而且它被空間跟時間滋潤，讓它長大。因為我唱給自己聽很多次，我很清楚它們應該要長什麼樣子。」
擁抱自己的不完美
若無法勇敢擁抱自己的瘡疤，那麼所謂的自我揭露也不過只是空談。從〈Black Panther〉到〈R U Ready?〉，LINION 向聽者示範他怎麼與自己的不完美和解。
寫給童年那個胖胖的、自卑的自己，〈Black Panther〉從他的靈魂動物黑豹出發，象徵曾經為了避免嘲笑而武裝起來的他，看似兇悍，其實也可以只做一隻大貓。幼時因為身材遭受異樣眼光，他的容貌焦慮伴隨他成長，永遠都覺得自己不夠好，並未在他外型蛻變後就得到改善。
直至他在台南看到一個可愛的小胖弟快活奔跑，瞬間喚起他的童年記憶，明明自己在被品頭論足之前，曾經也是這麼快樂。「現在慢慢接受自己之後，第一個是變成我想要的樣子，跟大家可以好好的交流，大家不會覺得我那麼有距離感，再來對於小時候的自己也釋懷了。」
〈R U Ready?〉則直面 LINION 身份轉換的不適應。樂手出身，在舞台上理所當然地背著樂器讓他安心，也令他在放下樂器演唱時手足無措，甚至為此去請教多位專業舞者，最終得出一個結論——大膽亂跳！舞者們告訴他，透過肢體語言盡情展露自己，就算怪異，也會充滿感染力。
至此，LINION 忍不住想起 YELLOW黃宣發明的喝酒遊戲「R U Ready」，遊戲規則非常簡單，只要有人喊出「R U Ready?」，其他人就必須立刻伸手回應「Ready!」，反應最慢的人罰酒。「這個東西有一種魔力，會牽制你的身體去動，所以我就想要有一首歌，唱的時候會讓大家想要跟著動。」而他也在一次次演出經驗的累積中，克服肢體障礙，逐步重拾表演時的自信。
〈R U Ready?〉是 LINION 至今，唯一一首寫歌營的作品；前年由於實在缺乏創作靈感，他在三芝的民宿找來音樂人好友們，分成三組腦力激盪。一開始，LINION 只跟鼓手小冠表示想要一首用鼓開場的歌曲，後來他們與 AC阿蘭、JADE 鼓手 AJ、少瑜初步作出了〈R U Ready?〉的骨肉，直到製作後期，陳君豪跟小宇（鍾濰宇）加入並重新編曲：「我覺得君豪厲害的地方就是他很會找 sample，這首歌的鼓是他用點的，不是真鼓，可是他把它弄得跟真鼓一樣。」
他坦言，在主軸未明的情況下，多人創作的大部分時間都漫無目的，且產出的歌曲多半概念模糊。因此除了〈R U Ready?〉，多數在寫歌營催生出的作品都被他捨棄了，這也是促使他改變寫歌模式的主因之一。「因為我發現台北的音樂人全都這樣寫歌，電腦先打開、腦袋一片空白。」他分享，最近他向其他音樂人推薦自己的創作方法，獲得廣大的迴響：「這個 generation 的音樂人全部都被電腦限制住了。」
歡迎梨民參觀的藏身處
在《HIDEOUT》中，大海的影子似乎無處不在，此論點在與洪佩瑜合作的〈Friends Or?〉再度得到印證。對潛水已經頗有心得的 LINION，這回直接譜出一首「潛水情歌」，取潛水技巧 Frenzel（法蘭茲）和「Friends or?」的巧妙諧音，將曖昧時彼此試探的微妙狀態，比喻成潛水時平衡耳內壓力的過程。
洪佩瑜是 LINION 心中合唱這首歌曲的不二人選，她撫慰人心的聲線，配合 bass line，奠定了歌曲深邃的基調。「洪佩『瑜』也是一隻『魚』嘛，請她來擔任魚群的角色，在歌裡面聽到她會是一個很像是動態的、突然有魚跑出來的感覺。」為了追求宛若水底世界的聽感，連洪佩瑜休息喝水的聲音都被錄進歌曲中，疊在水波聲上，增添了幾分真實感。
若說〈Friends Or?〉是友達以上，那麼〈The Shadow〉就是毫不含糊地直奔主題，LINION 的坦誠在這張專輯從一而終，其中當然也包括保守的華人社會避而不談的性。當編曲人少瑜給他試聽〈The Shadow〉的 demo，他立刻想到美國歌手 Babyface 與 Toni Braxton 的專輯《Love, Marriage＆Divorce》裡，那些性感纏綿的 R&B 情歌。
LINION 乾脆沿用 demo 名稱〈The Shadow〉，保留中文的隱晦和遐想空間，用影子來影射兩人的影子，在合而為一時重疊的情景。他指出，太多人的性教育待加強，無法正面討論這件事，但這就如同專輯裡其他的心事，不是藏著不說就能粉飾太平。
身為「梨長」，解開自己的束縛之餘，他不改熱心本性，只想透過這些音樂提供「梨民服務」，助更多人從自我壓抑中解脫。專輯發行前夕，喝醉的 LINION 在直播上再度淚崩，在手機另一端都能感受到他豐沛的情感溢出螢幕。
「就是想讓大家知道這張專輯釋放了我多少，釋放到我可以想哭就哭給你們看。」他解釋，自己對這張專輯一點期待都沒有，因為他已經盡最大的誠意交付了真心，沒有任何遺憾。發行專輯就像目送兒子離家，欣慰又感動，但不會拖住他繼續前進的步伐，至於《HIDEOUT》的故事，就交由所有來參觀這個藏身處的「梨民」一起續寫。
封面上，呼應專輯概念，他半張臉藏在交通號誌後方，實則是種含蓄的邀請。如果說前兩張專輯是樂手本位思考的成果，那麼《HIDEOUT》就是 LINION 主動提筆詮釋自己歌手身份的開端。藏啊藏，唱到最後是不再躲藏，提醒自己也不忘提醒眾人，坦承何嘗不是一種力量？無拘無束的外表下，包裹著的柔軟內在全寫進歌裡，這位「梨長」站得離聽眾又更近了一點。
文章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