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05・產業

當網路上出現滿坑滿谷的AI孫燕姿翻唱,AI技術正在顛覆音樂產業?

一位歌手的價值來自於他天賦異斌、獨一無二的歌聲,以及如同運動員持續鍛鍊的聲帶肌肉成果;相較 AI 作曲、作詞,AI 歌手對人的價值取代恐怕更加深遠,因此建立法律上的保護意識已迫在眉睫。

音樂頻道主持人 Rick Beato 預測,在不遠的未來,以利益為導向的唱片公司、串流平台,很可能會嘗試創造出受歡迎的 AI 歌手,或與真人歌手討論分潤比率,或為了擺脫彼此、展開討價還價的混戰:「他們會從 AI Drake 或 AI 披頭四等假藝人身上想辦法獲利,反正人們也不在意。很抱歉,事實就是如此,就像人們並不在意你的音樂是不是從真的音箱發出來的。」

2023 年 4 月 15 日,一位全身被白布罩住、自稱 ghostwriter977 的神秘人物,在 TikTok 上釋出了由 AI Drake 與 AI The Weeknd 的合唱單曲〈Heart on My Sleeve〉。由於 Drake 和 The Weeknd 兩位加拿大巨星在走紅以後,已多年沒有正式合作,加上歌詞涉及後者的前女友 Selena Gomez,使得這首 AI 歌曲突然爆紅。

事實上〈Heart on My Sleeve〉早在 4 月 4 日就上架到 Spotify、Apple Music、Tidal 等數位串流平台,可直到 4 月 17 日歌曲走紅後才從平台下架。至截稿為止,ghostwriter977 的身份仍舊不明,然而這首歌的發酵,已經促動歐美樂壇,從唱片公司、音樂媒體到歌手、樂迷對於 AI 音樂空前劇烈的關注。

一首驚動唱片公司的 AI 歌曲

根據可循的記錄,由 ghostwriter977 釋出的〈Heart on My Sleeve〉在下架前,於 Spotify 上的播放量超過 60 萬次,在 TikTok 的點擊超過 1500 萬次,YouTube 完整點擊超過 27.5 萬次。

它不僅是 AI 歌曲至今少見的出圈話題作,也牽涉到版稅分潤,BBC 預估它在 Spotify 上獲益約 1,888 美元。The Verge 事後調查道,〈Heart on My Sleeve〉會被平台下架,是因為開頭用到未授權的音樂片段——並未參與這首歌的製作人,Metro Boomin 的製作人標籤語「If young Metro don’t trust you, I’m gon’ shoot you.」——,而非採用了線上歌手的 AI 歌聲。

身為 Drake 與 The Weeknd 的合作唱片公司,環球音樂對此發佈聲明表示,他們持續擁抱新的技術,也做過一陣子 AI 的創新嘗試,「然而,使用我們旗下藝人的音樂來訓練生成式 AI(這已違反了我們協議的和著作權法),以及在串流音樂平台上提供使用生成式 AI 所創作的侵權內容,引出了一個問題,亦即音樂生態系中的所有利益相關者,傾向歷史的哪一邊:是站在藝術家、粉絲和人類創意表達這邊,還是站在深偽技術、欺詐和剝奪藝術家應得報酬那邊。」

由 ghostwriter977 釋出的 AI Drake〈Heart on My Sleeve〉引起關注

環球音樂的聲明最後強調,各平台都有法律及道德責任,得防止他們的服務侵害藝術創作者。顯然這句話是衝著 Spotify、Apple Music、YouTube 、TikTok 等數位平台而來,但能產生的嚇阻力實在有限。如今你依然能在 YouTube 上找到大量用戶自主上傳的〈Heart on My Sleeve〉音檔,乃至多如牛毛的 AI 歌手翻唱,從 AI Bruno Mars 唱著不插電版的〈Hype Boy〉,到 AI Kurt Cobain 翻唱〈Wonderwall〉;品質不齊,製作者不明,下架不完。

擁有 300 萬人追蹤的音樂頻道主持人 Rick Beato 便指出,如今音樂產業面對 AI 的狀況,就像在面對 1999 年 Napster 推出時一樣,「大學生到處分享音檔,唱片公司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天團如 Metallica 提起訴訟,所有人都抓狂了。音樂市場掉到谷底卻一籌莫展,直到好幾年後串流平台出現。」

在 AI 技術發展下,流行歌手的歌聲已好比社群濾鏡,幾個按鍵就能幫一首歌曲換皮、套來套去。你只要上傳乾淨的人聲檔給 Music AI 這類網站,並選擇已經運算好的 Kendrick Lamar、Joji 或 Rihana 的聲音,幾分鐘後就能獲得整段音檔。

事實上被 AI 吞噬的不只歐美流行巨星,點開 Bilibili,AI 孫燕姿翻唱周杰倫、AI 張震嶽翻唱陶喆⋯⋯等歌曲「琳瑯滿目」,有些網友還會認真品評作品相似度。在一首 AI 張惠妹翻唱張韶涵〈親愛的,那不是愛情〉裡,隨著歌曲推向副歌高音、露出人聲破綻時,彈幕留言依序跑出「挺像的」、「這裡阿妹會有鼻腔共鳴」、「細節不如阿妹」、「被原唱秒了」等嘲諷評語。

在 Bilibili 輸入「AI孫燕姿」,你會找到一堆翻唱影片。(擷取自 bilibili)

細究 AI 孫燕姿翻唱歌的製作過程,多數皆是使用 Github 上的 So-VITS-SVC 4.0 替換原曲聲線。在一篇教學懶人包,作者示範這類歌手翻唱曲,如何應用程式去掉背景音樂、獲得乾淨的人聲進行模型訓練,甚至提供現成的孫燕姿 AI 模型免費下載!(更新:5 月 22 日,孫燕姿在部落格撰文回覆對於 AI 孫燕姿的看法:『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吃著爆米花、坐在電影院最好的位置上的觀眾。』

如今,ghostwriter977 帳號名所暗示的「幽靈寫手」(ghostwriter)定義,或許已不再只能指稱隱身幕後、不列名創作的代筆者,也包括這些透過低門檻的 AI 技術,生成「作品」的匿名鄉民。跟製造迷因一樣,他們很可能多是出於非營利的趣味動機,其中也不乏特別的創意,比如有支影片用上年輕版的 AI 周杰倫翻唱周杰倫近期的歌曲,兩相比較,一嚐周董音色回春的幻象;或者用披頭四的歌聲唱保羅.麥卡尼在 2013 年的個人單曲〈New〉

快速變化的 AI 與慢半拍的音樂人

AI 技術的進展之劇烈,是討論這項技術之於泛創作領域影響範圍的難題之一。它就像捉摸不定的海況,隨時會掀起猛浪,唯一可以預期的是我們終有一天都會被捲入其中。

或許是因為初期進入大眾視野是 ChatGPT 與 Midjourney 等類型 AI,相較於影像、設計與文字工作者,音樂人無論在應用或討論度上,較慢表現出廣泛且積極的反應。加上目前受到 AI 影響最大的歌手多半是「既得利益」的巨星,因此,即使網路上出現泛濫成災的 AI 翻唱,也頂多當成名人網路迷因看待,如同 Drake 一樣公開發文抨擊 AI,「將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反而顯得像在抵抗新的科技趨勢。

在〈Heart on My Sleeve〉爆紅之前,較被注意到 AI 音樂新聞,是今年二月 Linkin Park 的 AI MV〈Lost〉,以及法國 DJ David Guetta 在演出時,用上一段 AI 寫詞、AI Eminem 演唱的音樂。可在〈Heart on My Sleeve〉爆紅之後,媒體對於 AI 歌聲如何製作、觸及到的版權議題等子題討論,都更加顯著。

4 月 24 日,加拿大音樂人 Grimes 便在推特上釋出訊息,欲開放 AI 創作者使用她的歌聲,並宣稱能讓成功的作品分享她 50% 的版稅。她自願擔任白老鼠,倡議音樂開源、對抗既有的著作權規則,因此推出了自己的 AI 歌聲軟體 Elf.Tech,號召創作者來套用她的歌聲。

和二次元 ACG、數位藝術連結甚深的 Grimes,早於 2018 年推出單曲〈We Appreciate Power〉,探討 AI 即將無所不在的狀況,甚至曾發布 AI 搖籃曲慶祝她第一個孩子的出世。在 Elf.Tech 軟體推出後,有人開始試著做出 AI Grimes 的音樂,但也有部分聽眾不領情,一位網友便在相關新聞留言嘲諷道:「Grimes 太懶了,懶到要我們幫她做音樂。」

在台灣,歌手陳珊妮於 3 月 14 日白色情人節推出了一首情歌〈教我如何做你的愛人〉。此曲乍看與一般流行歌曲無異,有職業作詞人與樂手參與,並由陳珊妮製作完成後,透過數位發行至陳珊妮的串流帳號。可在一週之後,陳珊妮與 Taiwan AI Lab 共同舉辦記者會揭曉,這首歌的歌聲其實來自於 AI 陳珊妮模型,霎時反應譁然。

〈教我如何做你的愛人〉在創作概念上,相當集中地討論 AI 音樂的影響。周耀輝的歌詞即在訴說 AI 學愛的過程,MV 也剪輯了陳珊妮過去的影像素材,終收作她的 AI 人物封面。親自製作這首歌的她,不僅將過去高品質的 vocal 錄音檔當作資料給 AI 運算,也透過一般唱片工業的配唱手法,讓 AI 唱出她想呈現的情感。

模糊歌聲真偽,卻劃清創作人與工程技術的權位界線;「歌手自己掌握自己的聲音」是〈教我如何做你的愛人〉的重要訊息。陳珊妮授權自己的聲音與圖像的同時,也與 AI Lab 工程師討論資料保護的可能,儘管如此,她在接受媒體訪問時,仍無法保證現在人類與 AI 的協作關係會不會變動。「以動漫的設定而言,我目前尚處於支配者角色,但未來會如何很難說。」

人類和 AI 的戰爭已經開打?

〈教我如何做你的愛人〉推出前後曾給專業音樂人、錄音師、核心聽眾盲測,幾乎沒有任何人先行指出 AI 歌聲上的異狀。關於人耳究竟有沒有可能辨識 AI 歌聲跟真人歌聲的差異,近期韓國音樂人 10cm(權正烈)也做了一場公開測驗。

四月底,10cm 受邀上了 YouTuber JoCoding 的直播,並進行一場 AI 參戰的《隱藏歌手》——在節目上,共有五位「歌手」接力演唱 10cm 的歌曲,但其中有四位是 AI;觀眾則要從五種相似度極高的歌聲之中,找出真正的原唱。

在測驗正式開始前,JoCoding 先播放了一段由 AI 10cm 演唱的〈Ditto〉,雖然在呼吸和真假音轉換上仍有幾處有明顯的 AI 痕跡,但也有一些特徵模仿地非常到位,就連 10cm 本人都發出驚呼說:「哇!這個如果加上吉他伴奏的話,應該可以直接上傳到我的頻道說我翻唱了!」

測驗開始後,JoCoding 出了四道題目,並讓觀眾即時在線上投票選出哪一個才是 10cm 的聲音。結果除了第一題只有六成左右的人答對外,接下來三題的正確率將近九成,落在 85% 至 91% 間不等。

10cm 在 YouTuber JoCoding 的直播上,和觀眾一起猜自己的 AI 歌聲。

從節目的測驗結果來說,人類這方暫時在與 AI 的對決中獲得勝利,但以 AI 的發展速度來說,很可能下個月重新比一次,結果就風雲變色了。若我們再把 AI 從「音樂」放到更寬闊的「聲音」維度中討論,會遇到的問題將不止於「像不像歌手本人」或者「侵犯著作權」。

只要有意使用,透過 AI,想讓名人說出禁忌的話題,或迫使某歌手的聲音唱出種族歧視的歌詞,都將不是難事。畢竟我們已經見識過深偽技術(deepfake)如何製造出假主播、假新聞,以激化政治衝突,或者把名人的臉貼在色情片演員上,在 Telegram 群組內散播、販售。有時,光是大量製造這類的混亂資訊,就足以讓我們疲於識別謊言。

在 AI 音樂或 AI 有聲內容徹底失控之前,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其他領域的創作者,響鳴警覺的號角或做出反思行動:

今年一月,美國漫畫家集體向 Midjourney、Stable Diffusion、Dream up 等知名 AI 繪圖軟體創造者提起訴訟,指控他們未經原創者同意,就訓練 AI 模仿網路上找到的 50 億張圖片,進行仿造繪圖。到了二月,新聞媒體如《華爾街日報》及 CNN,也接連指責 OpenAI 盜用他們的文章訓練 ChatGPT 模型。而在〈Heart on My Sleeve〉走紅的四月, Sony 世界攝影大獎(Sony World Photography Awards)總冠軍攝影師 Boris Eldagsen,在獲獎當天坦承該「照片」是用 Open AI 的「DALL·E 2」繪圖程式生成,並且以拒絕領獎的行動宣示,AI 產出的圖像並不等於攝影。

為了維護圖像創作者的權益,藝術家夫婦 Mat Dryhurst 和 Holly Herndon 所推出的「Have I Been Trained」反向搜尋引擎,試著讓藝術家能夠搜尋到自己的圖片是否被當作 AI 教材,並透過回報系統,表達加入或退出的意願。儘管該網頁還不能夠即時將圖片從資料庫剔除,但長期目標仍是建立 AI 與藝術家的合作標準。樂見的是,類似的標準已經由美國音樂產業相關協會聯合提出。七條人工智慧原則,其中兩條倡議 AI 模型的開發與訓練,需要符合自由市場的著作授權機制,且運算資料及過程的透明度,是讓 AI 能夠被消費者識別,保護創作者及著作權益人的關鍵。

一位歌手的價值來自於他天賦異斌、獨一無二的歌聲,以及如同運動員持續鍛鍊的聲帶肌肉成果;相較 AI 作曲、作詞,AI 歌手對人的價值取代恐怕更加深遠,因此建立法律上的保護意識已迫在眉睫。

音樂頻道主持人 Rick Beato 預測,在不遠的未來,以利益為導向的唱片公司、串流平台,很可能會嘗試創造出受歡迎的 AI 歌手,或與真人歌手討論分潤比率,或為了擺脫彼此、展開討價還價的混戰:「他們會從 AI Drake 或 AI 披頭四等假藝人身上想辦法獲利,反正人們也不在意。很抱歉,事實就是如此,就像人們並不在意你的音樂是不是從真的音箱發出來的。」

歷史證實,任何科技發展都是不可逆的,如同 mp3、auto-tune、DAW、plug-in、串流平台,人們同樣會持續使用 AI。但歷史也告訴我們,我們能趁具有傷害性的時刻到來前,做好避免重蹈覆徹的準備。

(本文圖片由 AI 繪圖軟體 BlueWillow 製作,指令為『金屬感機器人和一名人類歌手在錄音室裡吵架』。關於內文,編輯陳以琳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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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