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24・吹專訪

在五月天演唱會後台,訪問法蘭、瑪莎與阿信——當他們製作法蘭,他們也被法蘭製作了

做這張的本質是想被聽懂,法蘭坦言:「我覺得以前法蘭黛就是太蜿蜒了,我已經學了十年教訓。」那從歌手變成樂團、配樂家,如今又兼顧樂團發展另一個法蘭,有辦法平衡這麼多種的身份嗎?「平不平衡我不知道,不確定,或許隔一陣子比較不忙的時候,可以好好跟自己聊聊。」

她說,至少現在表演時能盡情講話了,「不像以前有點在扮演一個很酷的女主唱 。因為以前我說的話會代表樂團嘛,會有一點角色的約束在。可是現在我只要代表我自已就好,我要說什麼,我要唱什麼,我要選擇用什麼方式跟別人溝通,只要為我自己負責就好。」受訪時亦然,「你知道,法蘭黛就是一個冷冷的樂團,所以每次訪問的時候,我都會變成第二主持人。要幫忙問『鼓手覺得呢?』『吉他手那你呢?』」

法蘭的經紀人與宣傳就坐旁聽,室內氣氛介在慎重與悠閒之間,因為事前得知訪問時間僅四十分鐘,訪綱於是只列了十組基本題型——這首或那首歌的編曲想像、和阿信合作的點點滴滴——我猜還沒問完,時間大概就到了吧?沒想到十分鐘後,瑪莎與阿信加入,訪問唏哩呼嚕地拉長到兩個小時。

時間是 2023 跨年一週後,地點在樂天桃園棒球場,法蘭專輯宣傳走到第三個月。傍晚,由相信音樂工作人員安排我與同事,驅車奔向五月天「諾亞方舟十週年復刻演唱會」的最後一夜。球場佈滿熱血的歌迷、熱血的音樂、熱血的 LED 視訊,共同講述一段末日挽救的故事,氣氛是越發陽剛澎湃,和法蘭的脫俗仙氣越顯高反差。

和多數的獨立樂迷一樣,我也是從法蘭黛樂團開始聽她的創作,爾後見證她在配樂領域獲獎肯定,直至《另一個法蘭》EP 宣告簽約相映成為歌手(事實上在 2008 年,她早以『法藍』名義在艾迴發行過一張《密斯法藍》)。

2022 年底推出首張個人專輯《逞強的溫柔》,整張全做抒情曲,視覺打磨地柔和明亮。身為她的製作人之一,阿信介紹道:「聽這張能聽到,一個小女生從 18 歲走到可能 30 幾歲,從青澀的高中生一路出社會,遇到幾次不同的戀情,我覺得歌都很精彩。」

法蘭與蕭敬騰合作〈別來找我〉MV 劇照(相映國際提供)

和「老大」合作,因為這句話

法蘭稱阿信為「老大」,會合作,是相信阿信的市場敏銳度,相信對方能看到自己沒看到的。她回憶:「信哥那時候有講一句話,那句話一直留在我心裡,讓我很感動。他說,他想要快速的讓我可以趕快到達那個,我可以想做什麼音樂,就做什麼音樂的狀態。那前面當然就是在打響一些知名度。」

《逞強的溫柔》和她過去在法蘭黛專輯不同之一,是收錄了其他詞曲作者的歌。阿信表示,他想為法蘭找到比較「功能性」的歌,依照歌手到不同場合演唱的需求設計:「有些場合就需要那種,很刺激的歌或是很抒情的歌。我就問法蘭說,那你會想唱別人的歌嗎?她很開心。我本來想說可能要說服她一陣子。」

〈異類〉原版是理想混蛋雞丁的詞曲,阿信剛聽小調進行,就很直覺地認為法蘭可以試唱;而抒情歌〈那種朋友〉則是文慧如和張暐弘的詞曲,功能是讓大眾一聽就能進入情境,在 KTV 唱。

為了讓〈那種朋友〉貼近法蘭本人的故事,阿信也親自參與改詞。當我說「無怪乍聽不會意識到,這首歌是別人寫的」,法蘭卻自嘲:「我小時候寫得出這種歌來,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喪失了這個能力,我也是覺得很煩!」

阿信謙虛道,在法蘭的作品裡,「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麼」。

或許是法蘭過去在音樂圈累積的口碑,讓大家都對她的音樂有很多想像,找合作對象時,他發現編曲人得知是法蘭要唱,都會眼睛一亮,花比平常多的力氣投入,想做出有態度又有可聽性的編曲;就連找歌手合作,大家一聽到是法蘭都馬上答應。「很奇怪,這我沒遇過,因為我們做很多新人,得一步一步的。但法蘭的歌,不管你找 Trash 也好,鳳小岳也好(他不只要唱還要彈吉他)。問蕭敬騰,他也馬上答應,黃宣也是。」

想讓大家知道,法蘭是唱將

《逞強的溫柔》實際上的專輯製作人是瑪莎。從 2021 年開始,他便與法蘭一起聽 demo,摸索個人專輯的音樂方向。

瑪莎相信,在法蘭黛樂團的創作形式外,還有一些大家沒看見的法蘭:「大家對法蘭黛的印象都很深刻,法蘭黛的歌迷也對她有一些感覺。可是大家都知道,法蘭黛的創作就是法蘭,但我覺得法蘭自己也有一些,跟法蘭黛的特質不一樣的東西。既然要自己出來 solo、做自己的唱片,就要找一些只屬於她個人的,而不光是法蘭黛的部分。」

他觀察,法蘭過去的歌詞習慣自我保護,於是迂迴,如〈那種朋友〉般乾脆直接的,以反而沒出現過。但也可以理解當時迂迴的必要,畢竟要在不同的樂團間展現個性,的確需要特立獨行:「可是作為歌手,離開樂團、要被認識,好像就不需要花那麼多精神在做這件事,反而直球對決是最好的。」

早早發布的〈摔碎〉為《華燈初上》寫,編曲參考《雙峰》配樂的懸疑浪漫。到做專輯時,他聽〈我永遠都不夠好〉一度覺得跟〈摔碎〉性質太像,都走暗黑系。「別人的女歌手都沒有這麼多 dark 的歌,而且你也不是這麼 dark 的人。」瑪莎賊笑,法蘭再這樣下去就要變成懸疑女王了:「只要劇情不知道兇手是誰,主題曲就找法蘭。」

幾經權衡,〈我永遠都不夠好〉最後拿掉許多配器,僅運用合聲創造畫面,描述法蘭內在的分裂,像是在多面鏡子裡看不同角度的自己,凸顯她聲音的特色。

阿信補充:「做這張一開始就跟她設定,回歸到一個歌手的狀態。我覺得法蘭很會唱,可是我覺得在樂團裡面,可能要做比較光怪陸離的演唱方式,不然大家不太會注意到主唱這麼會唱。那時候我跟瑪莎討論說,不如讓法蘭好好唱歌,要讓大家知道她真的很會唱。」

他再次強調:「讓大家知道法蘭很會唱,是個唱將這件事,我覺得是很重要的。」

法蘭的內心,都有破碎的那一部分

身為法蘭黛的歌迷,初聽專輯的時直覺喜歡〈我永遠都不夠好〉。聽我這麼稱讚,她語調激昂地回「謝謝」: 「戴居是我的企劃,他就說〈我永遠都不夠好〉很像是第三部曲,第一部曲是〈多想將一切做得完美〉,第二部曲是〈一時脆弱〉。他說法蘭的內心,都有破碎的那一部分。」

做專輯像在化解內心的夙怨,《逞強的溫柔》單聽詞曲暗冷,編曲卻經常用相反的方式呈現。然而,無論是雅緻的、溫暖的或爆裂的,都暗藏利刃碎片。

法蘭解釋:「我還是有我很喜歡做衝突感的東西 ,像〈別來找我〉那首歌其實衝突感更大,它的歌詞內容明明是在寫比較傷心的事情,『你給我記住,我不會忘記你帶給我的疼痛,你給我等著。』其實是一個比較暗黑的歌。背後當然是受傷的,但是我就故意想要從寫歌的 demo 開始,做一個和諧的、無害的、溫潤的和弦進行和樂器上的配置,然後唱法也用浪漫然後輕巧的唱法。」

那股憤怒,瑪莎特別清楚。回憶〈角色留給你〉發給李詠恩編曲時,《捍衛戰士2》的熱力正席捲全台,於是想做第一集的主題曲〈Take My Breathe Away〉風格,再安上法蘭輕靈的聲音;沒想到法蘭第一次錄唱時,唱的特別用力。「錄音大部分的時間就是要叫她不要生氣,不要懷著恨意,不要有對象。」

透過音樂,他試圖平衡專輯的明暗,以〈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為例,韓立康的民謠澀谷系嘗試就相當可愛,「感覺其實很不像法蘭,可是某些句子又很有她的語氣。」發編曲給各路行家展現手藝,他們在收束整體風格時又重聽 demo,把〈到底〉收回來製作,希望創造一點呼吸的空間。

法蘭說她喜歡〈到底〉,決定要撈進來製作時,在深夜重聽到哭。以前會重聽自己的歌嗎?「法蘭黛的專輯我一作完就不聽了,要回頭聽得事過境遷兩、三年。」不知道聽〈到底〉哭,是因為想起錯過的誰,她幽幽地說:「以前有導演說過,我的創作不管是哪一種,背後都有一個很寂寞的靈魂。」

法蘭:「我的創作不管是哪一種,背後都有一個很寂寞的靈魂。」(相映國際提供)

製作我們這些男性的心

阿信妙喻《逞強的溫柔》邀請四組男歌手 feature,就好像不同的男生進門和法蘭喇賽。事實上這次訪問過程,也似兩位五月天大男孩闖入法蘭的聊天室,時不時吐槽、說笑、丟貼圖、補充創作趣聞。

比如法蘭形容〈異類〉很像《進擊的巨人》會出現的歌,他們立刻回:「可是進擊的巨人沒有穿衣服耶。」聊到溝通製作過程,瑪莎也戲癮上身,模仿起法蘭說話的語調,讓法蘭一臉無奈地抗議:「我的聲音才沒有這樣!」

「我們從編曲前就在吵。」
「是理性的討論啦!」
「有時候編曲唱一唱她又會再修。」
「我現在還有歌,有點後悔⋯⋯」

看他們拌嘴,也像在看一組樂團團員互動。 那些吐槽,其實比較像在緩和歌手的緊張神經,無形中釋出放鬆與鼓勵的訊息。當法蘭提到最近的專場唱的不好時,瑪莎立刻說:「她每次錄音完,就說今天唱得很爛。我就想說哪裡爛!」

瑪莎不諱言,製作過程,法蘭的想法很多,「光爭執就飽了」,印象深刻的是有次在友愛街 hotel 的門口,他邊被蚊子叮,邊接到法蘭電話要討論〈到底〉的編曲:「有一天晚上她就打來跟我講,她覺得這首歌現在變得太高級了,她覺得情緒可以再平易近人。」

法蘭擔任五月天開場演出嘉賓(相映國際提供)

與其說是在製作法蘭的專輯,不如說他們反而被法蘭「製作」。阿信感謝法蘭給他和瑪莎機會,去參與她事業轉捩點的重要時刻:「陪她走到這一步,我真的學到很多。」

學到什麼?「怎麼做音樂。(法蘭在一旁大笑。)不是,我很認真,這不是哏,因為大部分我們製作自己的音樂,我們五個人就是隨便講一下,回去就各弄各的再把東西拼起來。幫很多人製作,很多歌手也不會特別說什麼,都是我們給他意見。可是製作法蘭,在我們的音樂生涯裡面,這一年真的是非常特別的一段。你會聽到很多她對音樂的看法,真的跟我們不一樣,她的堅持跟態度,是我以前沒想過的。

結果是你們被法蘭製作了?「對。」「製作我們這些男性的心,向上管理。」

以前太蜿蜒了,現在想被聽懂

專輯收場曲是〈終於你我〉,靈感源於法蘭的浪漫幻想;雖是終止式,旋律卻是溫暖、圓滿而和諧的。透過這首歌,她想表達每個人都是座孤島,卻也都期待彼此之間,有人乘船經過的那一天到來。

問她以前玩團,現在單獨出片會覺得孤單嗎?她答,自己很喜歡跟別人討論創作,但在法蘭黛裡,團員都很隨和,做什麼都可以,最後常常得自己一個人想辦法;而做音樂,編曲不是自己最擅長的,所以出作品的一直很慢,「你看,我花了十年的時間才做了三張專輯、四首單曲、兩部電影配樂、一部電視劇配樂⋯⋯」

「誒,超多事情,你說『才』,結果講了這麼多。」瑪莎忍不住又跳出來吐槽。

法蘭個人演出照(相映國際提供)

做這張的本質是想被聽懂,法蘭坦言:「我覺得以前法蘭黛就是太蜿蜒了,我已經學了十年教訓。」那從歌手變成樂團、配樂家,如今又兼顧樂團發展另一個法蘭,有辦法平衡這麼多種的身份嗎?「平不平衡我不知道,不確定,或許隔一陣子比較不忙的時候,可以好好跟自己聊聊。」

她說,至少現在表演時能盡情講話了,「不像以前有點在扮演一個很酷的女主唱 。因為以前我說的話會代表樂團嘛,會有一點角色的約束在。可是現在我只要代表我自已就好,我要說什麼,我要唱什麼,我要選擇用什麼方式跟別人溝通,只要為我自己負責就好。」受訪時亦然,「你知道,法蘭黛就是一個冷冷的樂團,所以每次訪問的時候,我都會變成第二主持人。要幫忙問『鼓手覺得呢?』『吉他手那你呢?』」

不擅長的還是扛著去做,我想這就是所謂「逞強的溫柔」吧?終於能注視自己,不去勉強,法蘭最後拿起手邊的實體專輯說:「介紹這專輯是很開心的,因為我以前不太會去正視,我自己是逞強的這件事,可現在,它就印在專輯上了。」

《逞強的溫柔》專輯封面(相映國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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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阿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