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愛情與社群話題如同打開推特洩慾,從撩起到滿足不過 2 分 20 秒的有效期。在房間裡,男男女女一天一天盯著螢幕自娛,世界變了、疫情過了,生活卻在驚天動地間縮小到,只剩下用幻想餵養幻想的自己。
2022 年 11 月,HUSH 在 Legacy 辦專場預告年底發專輯《娛樂自己》,穿插舊作唱了幾首新歌。〈娛樂自己〉吉他搖滾到底、〈都會愛情三角習題〉由葛大為作詞玩 city pop。兩首熱熱鬧鬧,是他口中「佔新專輯多數的快歌」,直到那少許慢的〈不要靠近〉,楚楚自憐「我也只剩下羽毛而已」,讓那些談慾望的姿勢,不攻自破出被溺愛的渴望。
訪問這天,專輯發了,做功課時感受到他唱得比以往更聲嘶力竭、孤注一擲。開場〈娛樂自己〉形容自己的心「時常在練習和你翻雲覆雨」,其實身體「也只是賴在床上翻來覆去」。下一首〈永恆〉則用假音吆喊「我為愛而生/卻為情所困」,編曲層層疊疊,超過二十把管弦樂盤旋而升,卻等不到落地的那一刻,堪稱他的百年孤寂。
去掉天文學,去掉波希米亞,去掉資本主義等作文題目,剩下慾望,剩下寂寞,剩下儲存它們的那副身體,便是這張《娛樂自己》了。HUSH 說,自己常常沒事在家掃地、抽菸、唱歌,會不自覺地唱出莎黛(Sade)的〈Send Me Someone To Love〉邊想「這首歌是我的寫照」。前陣子入冬,他在臉書上貼張楚的歌詞「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但沒貼出那句真正的歌名——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本位演出,玩,身體
結束和相知音樂的合約關係,HUSH 如今是五月天瑪莎創立的「默聲音樂」廠牌一員。過去三年,兩人陸續合作〈練習說再見〉、〈支線任務〉展開 glam rock、synthwave 的風格探險,也以〈衣櫃歌手〉驚喜拿到第二座金曲獎「最佳作曲人」(專輯收錄了加上福音和聲的新版)。
在新的階段,尋找新的方向。首次合作的專輯《娛樂自己》,在瑪莎提出「本位演出」的概念後,歷經了兩段「靈感置換」的過程。HUSH 說,一開始他想到過去兩年曾著迷縫紉機、電玩與公仔,於是以「玩」為主題寫了三、四首歌,後來不想再被作文題目綁住了,乾脆放開思緒繼續寫,直到最後回頭檢視,才發現「身體」是這些作品的共通概念。
「包含疫情,包含一開始貢獻過靈感的『玩』的概念,包含『身體』這些東西揉合在一起,我就想到 2020 年自己出的書,覺得把它拿來當成抬頭,並無不可。散文用不同的篇幅說這個主題,音樂可以是不同的曲風、不同的歌詞。」
他說,以前寫歌的方式往往躲在不同的題目後面,和本位演出的概念不相符:「像〈天文特徵〉、〈克卜勒〉那段時間,寫的東西都是天文學。一樣是分手或渴求愛情,可是被我翻譯成天文學的語言,我勢必會站在天文學語言的後面。大家今天來看這個舞台劇看到的是天文學,而不是 HUSH。我可能只是底下題詞的人。可是這次拿掉了命題的濾鏡,我不再躲在什麼東西的後面。」
會缺乏安全感嗎?「沒有安全感也要做啊!」HUSH 說,自己能坦然寫關於情慾的歌,是因為心裡有個非關情慾的理由、後盾。當〈成人〉還只有曲時,他曾跟瑪莎說自己作了一首芭樂歌,沒想到瑪莎回他,「不管你再怎麼寫再怎麼唱,都不可能芭樂到哪裡去,所以不用擔心」。
「算品質保證嗎?他知道我寫不出那種東西,但這不是否定,而是反正我去嘗試(寫芭樂歌)也不會跑過頭,所以可以放心寫。」總不可能寫到只能在 Pornhub 上面播吧?他說美感是自己寫歌最大的先決條件,再色再肉慾若有美感支撐都不用擔心。
東京產地直送 City Pop
專輯率先釋出的前兩首主打〈娛樂自己〉與〈都會愛情三角習題〉,皆由「師匠」龜田誠治編曲,是 HUSH 繼與浮雲合作〈小事〉之後,再度和東京事変團員合作。他說,入行超過十年,心中不太有迷妹能量了,在音樂上,唯獨對椎名林檎、東京事変還有信仰與愛。
〈娛樂自己〉的 demo 編曲包含一段 loop 鼓加上很髒的效果器、很破的貝斯,帶有工業感,頗合東京事変的風格。專輯裡,他唱地迷離且忘我,專注在眼前的世界如同給龜田的指示畫面:「我們一開始給他的 reference 就是東京事変,也跟他明講,這首歌你就想像一個男生在房間不開燈,只有螢幕的光他在打手槍。」
作為創作歌手,HUSH 過去做專輯,理當希望收錄的都是原創詞曲,這次卻打破先決限制,把〈都會愛情三角習題〉交給葛大為填詞。「這張本來就想要很娛樂,不要像以前一樣都是命題作文,在這個語言底下就有什麼唱腔跟 talking。」他說,原版 demo 曲風就是 city pop,剛好葛大為也是日本迷,於是想拿「不能講你我他」的綜藝遊戲來描述三角戀情。
〈都會愛情三角習題〉有龜田加上《東京愛情故事》主題曲〈愛情突然發生〉的吉他手佐橋佳幸加持,編出產地直送的 city pop。HUSH 也趁著在東京和朋友玩時拍 MV,透過脖子上的皮拉鍊,暗示人們躲在第一二三人稱背後的情感投射。他說,city pop 讚揚紫醉金迷,在城市濾鏡底下,許多事情似乎都不苦痛了;用遊戲人間的曲風詮釋三角戀,也免除了過去類似主題的悲傷窠臼。
「38 歲是打開 Grindr 會覺得羞恥的年紀!」
發片後陷在某種低氣壓裡,HUSH 自陳一方面實體專輯因為特殊印刷延期,導致「發片的氣沒連起來」,另一方面也頻頻為 38 歲生日焦慮。「38 歲是打開 Grindr 會覺得羞恥的年紀!」
〈成人〉與〈求生之年〉,延續四年前從〈鬍渣〉開始對年齡增長的心境探索,他解釋:「我覺得我好像蠻喜歡時間這個主題,關於老去、成熟。我不是之前寫〈黃金年代〉嗎?我本來要自己唱,但不只奶茶(劉若英),也有蠻多詞曲作者覺得,幾年前我唱這個主題好像沒有說服力,最後就沒給自己唱。但我還是很想講類似的主題,我覺得老去跟成熟是不一樣的主題,老去是生老病死,成熟是心理狀態,棘手的地方在於每個人成熟的點不一樣。你要怎麼判斷自己是成熟的人了?很難找到一個最大公約數去形容這件事。」
〈成人〉的詞曾發出去給別人試寫不成,卡關到最後,直到編曲中一絲一絲的吉他音色,讓他聯想到 Discovery 裡核融合、核分裂的畫面配樂,並順著「身體」主題查找細胞的故事。「我寫歌很愛看維基百科上,各種看似跟寫歌無關的資訊,就注意到細胞這件事。我就想到人的指甲跟頭髮,是最快汰換的細胞,最快死亡又重生的細胞。」
從頭髮跟指甲去形容人的成熟與成長,也是歷經分裂與融合。「小時候覺得世界很單一,一直到你做出第一個選擇,第二個選擇,第兩百個選擇。每一個選擇就是一次分裂,那個分裂形成傷口,我就必須承受它的後果。人就是在一個又一個選擇跟分裂中,慢慢長大。」
即使專輯談身體,寫歌過程仍經歷反覆辯證的哲學剖析。回憶寫〈成人〉時曾糾結,一顆蘋果是因為成熟才落地,還是落地才成熟,他露出苦惱的表情說,這首歌要包的訊息太多了,目前的版本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值:「我覺得這首歌真的好難,寫詞真的好痛苦⋯⋯。」
情場老手,寂寞且寬容
HUSH 近年習慣到台北同志酒吧度過週末夜晚,東區 Fairy、Abrazo 是定番,發片前也曾到西門 Locker Room 當歌唱比賽評審。他說,以前不會一個人上酒吧,認定單獨到酒吧等於跟寂寞投降了,「後來之所以改變是因為,即使一個人去也會遇到認識的人,就覺得好像沒有那麼孤單,不是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要說歸屬感嗎?但你知道你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英文曲名為 Abrazo 的〈習慣動作〉本來要叫做「肌肉記憶」,會與歐陽菲菲的〈擁抱〉結合,是給李權哲編曲完後,他在家試唱時不經意接上的旋律靈感。除了〈擁抱〉,本來還有陳冠蒨的〈你若是愛我請你說出口〉,但在洽談著作權利後,僅留下前者:「這兩首歌詞講的東西本來就有點像,你要嘛就愛我,要嘛就離開。音樂讓我聯想到歡場文化,所以最後才加上了 Abrazo 的命名。」
寫〈習慣動作〉時,他很好奇:「當自己已經變成那種,我給你的吻,我給你的擁抱,我給你的話語,都只是出於某種習慣跟本能,那我是不是一個沒有愛的人了?」和瑪莎在錄音室裡,便對應〈習慣動作〉的歌詞與酒吧生態,辯論著情場新手與老手,究竟誰比較渴望愛情?「他覺得唱這首歌的人是被玩的人,是新手。但我覺得唱這首歌的人應該是老手,但不管是新手或老手,核心本質都是期待愛情的。」
把同志酒吧當客廳遊走,曾經的情場新手早已是老手了,寂寞且寬容,他說現在只要是「不交惡的緣分」,都願意幫他們寫首歌。以體育競賽的「garbage time」比喻約會告白失敗後的尷尬期,〈垃圾時間〉的編曲彩蛋不僅有運動賽事常見的吹哨聲,在中段的吉他獨奏偷了《灌籃高手》主題曲一句,悄悄紀念了他與某位籃球男孩的約會歷史。「這句很短,最後還用半音收掉,不講根本不會有人發現。」
或許是因為獎項,這幾年他被看見最多的都是個別的詞曲成績,但在自己的專輯裡,他仍保有對音樂的想像力和美學堅持。以玩公仔為主題的〈身體會說話〉,本來有段很長的尾奏是鼓跟薩克斯風的狂飆,像心跳一樣加速、狂亂、激情到最後急停。他想了兩三天,最後決定建議瑪莎把這段拿掉,因為歌曲中段已經有重複的效果了,不如收得乾淨,讓〈都會愛情三角習題〉前奏衝出來。
兩張嘴吻成一組永恆
當《娛樂自己》做到一半時,HUSH 突然意識到這張快歌比慢歌更多。他回憶:「我跟之前的經紀人阿章,有一次在聊商演這件事,他就說啊你就寫那些死人骨頭的歌啊。我那時候也真的沒有什麼快歌跟歡樂的歌,要去唱商演或尾牙就很難。這次因為定調了從『玩』到『身體』的概念,都是往本能的方向去,旋律跟律動都很貼近『玩』跟『身體』,那個不是一開始就設定,但在這個大範圍就影響到自己。」
然而他在專輯裡最滿意的〈永恆〉,仍屬於那些在商演場合唱不了的慢歌。
「這首歌最像我,我自己覺得。」〈永恆〉靈感來自他的銜尾蛇戒指,在煉金術符號裡,銜尾蛇因為自食尾巴、自生自滅,因此有永恆、無限的意義。他形容,〈娛樂自己〉寫除濕機、遙控器的現實場景,是形而下的寂寞,〈永恆〉則進入角色的內心世界,有著超脫時態、形而上的寂寞。
他把兩首的食指和拇指捏成兩個圈,貼近以後變成一個浮在半空的吻,說:「作完以後我重新再聽,又想到新的解釋:這個在房間打手槍的男生很渴望愛情,他單身很久(講得好像我有一個朋友哈哈哈),從形而下到上的比對,歌詞最後寫到『當你親吻我的嘴唇/我最接近永恆』。銜尾蛇是一個圈,一張嘴唇也是一個圈,兩個嘴唇接在一起就是無限。因為我是一個很愛接吻的人,在那個當下是沒有時間存在的。」
如果你把〈永恆〉單曲重播,甚至會發現這首歌的尾奏跟前奏,可以無縫接軌。
《娛樂自己》的壓軸曲是鍾興民(Baby 老師)助陣的〈不要靠近〉。編曲 demo 的琴聲左右手是四分音符對上三連音,構成羽毛散落的畫面。在錄音室裡,鍾興民一度彈得華麗、讓瑪莎笑稱 Baby 老師玩很開。
歌詞「我可以表演我的梳理」乍聽也像「我的疏離」,HUSH 說,如果要用本位演出來形容〈不要靠近〉,那就是跨越了他上升星座在獅子的個性:「今天外人看到我們的悲傷,已經是第二手、第三手的報導了,我們已經舔好我的毛,或舔給你看。『我好難過,我好悲傷』,我在整理,卻是一個表演,並不是第一手的傷口。但這首歌跨越了表演的感覺,那是第一時間的傷口。」
Go Big or Go Home?
在 2022 年底的專場上,HUSH 曾透露做這張專輯有一種「go big or go home」的心情。採訪當天追問緣由,他答,過去在相知發專輯時,自覺有些螺絲沒有鎖對,導致創作身份失焦:「最近的訪綱會出現,『你比較喜歡幫別人寫歌,還是享受當歌手?』但我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因為我本來就是歌手。我在相知的時候有跟阿凱說過,好像我的 writer 身份大過於 artist 的身份,搞不好 2016、17 年就開始了。」
《娛樂自己》調整創作模式,暢談慾望與身體,但真正要說的「本位演出」,或許是還原自己創作歌手的面目吧。如今他仍不自覺是偶像或明星,相知合約到期後,與不同公司談合作,心裡仍保有獨立樂團時期養成對音樂性的執著。發片會焦慮,但仍享受單純討論音樂的時光:「到目前為止,我有格外感覺到說,我在解釋這張專輯的內容時,我是很快樂的。」
幕後身份蓋過了歌手身份,身處音樂圈似乎也耽誤了感情。「音樂圈有光環吧?那光環也是種距離感。在這個行業遇到有一點心儀的對象,結果對方脫口而出第一句是,『我很喜歡你寫的文章,我很喜歡你寫的歌』,我就會覺得,OK,沒了。這樣講不太好聽,但如果你一開始就仰視我的話,我也只能俯瞰你。我不喜歡上下關係,我想要平視的認識,對方就算不 care 我是誰也沒關係。」
去年那場 Legacy 演出,他沒準備安可曲,觀眾仍喊聲不斷。貝斯手柯遵毓(Jack)見狀促他上台說「This is a real encore, man!」(這是真的安可呀!),於是整場專心唱歌的他,久違地背起木吉他返台了。
演出後因此重拾信心或熱情嗎?他不確定。Go big or go home?「我不知道,從發片至今我每天都覺得,離家越來越近,哈哈哈。」看他拿第二座金曲,情緒似乎也很平穩不見波瀾,慶功宴後很快就回歸歲月靜好。「一方面很傻眼,第一座可能是運氣,第二座可能是巧合,沒有覺得這件事在情緒上,應該上升到多大的高度才配稱的上拿金曲。當然連莊很爽,但太爽人家會覺得很猖狂,很討厭。」
做音樂,還是希望這張不太一樣的專輯,之於觀眾和自己都能帶來一些新鮮感。談感情,現在他已經不知道,當那個對象出現,自己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交往。未來模模糊糊,心想總還是要下個決定吧,我只好問:「那這張專輯大賣,跟有一個很愛你的男朋友,選一個?」「大賣。因為我有過自己覺得,so ready 要進入愛情的階段,結果跌個狗吃屎。吳淡如說得很對,女人要有錢。」
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裡都是情侶的味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但,至少要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