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公主團隊的一員就近參與,我發覺這場演唱會正是〈理想〉的實踐過程,團隊受訪講的言簡意賅,從討論到執行卻都得從職業經驗的累積裡,找出打破慣性的想像力。我常說拿和公主工作的模式,恐怕很難套用在其他案子裡,因為那不是公務系統或套版公式,但那個體驗會帶來新的視野,讓你在看待尋常的做法時,提起積極判斷「還可不可以更好的做法」、「還有沒有更獨特的可能」的血性。
側拍「調教X教條」演唱會幕後工作人員,集體密布的意念與實踐,〈理想〉MV 在 2022 年最後一刻上線 。那是公主團隊最後的新年禮物,濃縮了被擊垮數百次以後,終於跨出那穩穩一步變身女巨人的故事,要送給在過去一年,隨著《調教》專輯和我們一起成長、曾被這場演唱會震撼、努力追求不一樣或奮力保住自己不一樣的你,還有你。
2022 年 7 月 3 日,陳珊妮舉辦了她第一次的北流演唱會「調教X教條」。這不僅是她出道以來最具規模與野心的演出,也是一場顛覆常規,唯有她才能駕馭的流行音樂表演,冷冽、挑釁,卻又充滿校正世道的熱血。
當第一幕拉起時,她身穿的長裙足足有六尺之高,伴隨著 LED 牆上的鮮紅夕陽,映射出她巨大化的剪影,搭配搖滾節奏的〈捆縛〉讓全場跟唱「主人我愛你」。有趣的是,儘管觀眾激情朝拜,那首歌卻訴說著近乎相反的道理,期許你掙脫教條、默念「你是自由的」。
「調教X教條」演唱會途經 BDSM、性別平等、偶像文化、情歌等主題,最後又昂向數位霸權與政治大寓言,簡直把她雜食的關注主題與音樂元素都走了一遍。演出後半,造型服料越換越少,那開場巨大的身體也越縮越小;安可時,她已還原成「一位厲害的普通人」,並在〈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結尾朗誦自己的詩作〈怪物〉,呼應開場的女巨人——「因為是怪物/所以不得不努力/知道人被殺就會死/才不想變成爛泥」。
關於這場演唱會的訪問,陳珊妮說她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抵達目的地的夥伴與觀眾,要為他們留下記錄。旁人看她強大,她卻自覺渺小,若不放在與時代、社會、團隊的關係裡,她其實只是一個喜歡很多音樂、嚮往很多美好作品而不得不努力的人。
一定要讓他們帶一些東西回去
從 2021 年受華貴娛樂邀請到北流開唱,直至 2022 年初拿到蔡德才完整編曲後的《調教》母帶,陳珊妮才正式開始這場演唱會的製作。她在最早訂下的結構,便是以「不見、不聞、不言」三大章節,分別對應《調教》專輯先行主打的三首歌〈捆縛〉、〈痛癮〉、〈他說〉。
演唱會導演談談回憶:「拍 MV 的時候,公主給了我三段不見、不聞、不言的文本,並決定要用超高量的資訊量去轟炸觀眾。我一開始不太能理解,但公主一直都覺得,你不能用一般演唱會的想法去想,就是要用異於常態的狀態去做。」
「調教X教條」演唱會三大章節開場,都有一部 VCR,好似影像論文般陳述著、暗示著她對世界的觀察,以及極欲分享的訊息:
第一段「不見」如瀑布流,集結了關於暴力、制約與馴化的網路影像,越播越沉重,掐著觀眾直視在不經意間被社會馴化的自己。那影像選擇顯然受到國際抗爭與戰爭局勢的影響,「寧化飛灰,不作浮塵」、「普丁爆頭」,硬是把觀眾從北流扔向現實戰場。
第二段「不聞」轉趨溫柔,將「進場歌單」裡的麥浚龍的〈無念〉、黃耀明〈愛的教育〉、濁水溪公社的〈農村出事情〉等,實體專輯側拍成無聲的音樂詩。鏡頭沉默掃過每一首她鍾愛的歌詞,隨即拋出金句:「如果你不聆聽,它們甚至不會成為一首歌。」
第三段「不言」透過書籍呈現,引用了 1906 年出版的《魔鬼辭典》為各種詞彙所下的尖銳註解:「幸福,想到他人痛苦遭遇就湧現於心的一種愉快感」「成就,努力的終點與厭倦的開始」。那是網路將時代摸平,人們閱讀資訊習慣去脈絡化後,漸漸喪失的原始能力,一種從百年前隻身前來揭穿謊言的戰意。
從九〇年代出道至今大量作品,這幾年群眾關注到陳珊妮,多半是因為她所發表的言論與文字,譬如演唱會必備的「囉嗦體」,以及頒獎典禮上的致詞。一但發言就必須有意義,不浪費大家時間,她在做自己的演唱會時,便想在每一秒放入別具分量又呼應時代的主題,也相信觀眾能讀懂。
「我本來就是一個不斷蒐集、不斷思考的人,所以我也希望我的演唱會可以濃縮爆量的資訊。在過去的演出裡,我的觀眾都能 catch 到許多關鍵訊息,如果他們看不到的話,便會去思考為什麼看不到,並且試著讓自己抓取地更快更多。」像是怕來訪的客人餓到,陳珊妮堅定地說:「一定要讓他們帶一些東西回去。」
「你們覺得呢?」
「調教X教條」演唱會歌單,儘管全是簡潔的二字名,解壓縮成現場設計後,卻能暴增出超越原曲的資訊量。呈現上不僅挑戰觀眾的解碼功力,也一併挑戰著她的演唱會團隊,如何擺脫工業流水線的製程,投入到每一首歌裡編碼。
從做專輯到做演唱會,陳珊妮都堅持,一起工作夥伴都不該是流水線上的工人、螺絲釘,而是共同創作者。「我們很在意的一點就是,團隊裡的人都要知道他們正在做什麼,他們對這些脈絡可以有自己的解讀,可以隨時去擴充內容。」她最常問夥伴的一句話便是:「你們覺得呢?」
以陳珊妮排好的歌單為圭臬,團隊在共用的 Google 雲端裡,為每首歌蒐集了大量背景資料。從圖片、文字,到引用的外部連結,他們隨時可以依照自己的工作時間上去擴充文本跟閱讀分析;一曲〈罪美〉燒女巫,便寫滿了歷史上重要的女性與她們的故事、故事、照片出處。燈光師小美說:「就連音響組也像在開學術研討會,會思考聲音怎麼樣比較好,或是討論波形。」
綜合集體的創意,他們將細緻的視覺設定打磨銳化:〈捆縛〉巨大的造型代表著權威的剪影,所以不用正面光,直到第二首〈女王〉呈現立體的建築感,光束又成了宮殿的柱子;搭配登曼波的照片,〈女王〉把《鳴鳥不飛》、徐志摩、大人的色氣等,BL 與輕小說元素都運用上。待《鳴鳥不飛》帶動 BDSM 遐想,連結〈驗傷〉踩舞者的日本科幻性虐戀小說《家畜人鴉俘》也加入其中。即使脈絡最遠的〈演歌〉也能發揮奇想,與 AI 繪圖生成器 Midjourney 聊起孤獨感傷、風花雪月的日本浮世繪,呼應歌曲華麗表面的情感投射。
「我們 team 很特別的一點是,小美說之前做燈沒有人會跟他討論燈的意義。」談談導演說,不同於典型上行下效的發包式作法,透過平等的雲端共讀過程,成員間的資訊變地對等,演出前要調整,VJ、燈光、設計都能自主修訂而不偏誤,不會讓最後的美學變成一種急就章。「我們知道彼此在幹嘛,這只有發生在所有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時才能成立。」
VJ 小夏形容,做這場演出像是在「復健」,一開始很容易自我否定,因為在業界工作久了,常常被改來改去,只是順著客戶的命令作:「有可能導演都已經 okay,然後到現場 set,歌手看到視覺覺得不滿意,就要全部換掉,可是我就是照著美術組給的東西做,而且很有可能導演是沒有邏輯的,我們就只是在服務。」
陳珊妮過去擔任《超級偶像》評審時,曾有許多粉絲認為她背叛了「地下音樂」,於是寫信罵:「我的偶像應該要跟 Cat Power、楊乃文站在一起!」談談導演解讀,很多人看待偶像其實都是在投射極端的自己,在設計〈鏡子〉的視覺時,便運用各種反差,描述歌手與粉絲之間的關係是巨大又渺小、痛恨又熱愛。
〈訪客〉背景畫面翻拍自 A 片,打出穿心燈呼應「心破洞的人」;〈他說〉批判幹話,畫面上滿滿的嘴,翻拍自各種KOL與名人的嘴,是道道地地的「名嘴」……這些別具刺激性的創意,鮮少在典型的華語流行演唱會上出現。燒腦燒肝,做完北流演唱會後,團隊成員都虛脫了,心裡卻明白自己應該成就了某些不太一樣的什麼。當知道能在高雄加場時,他們非常興奮,卯起來再製新版囉嗦體與〈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的安可詩影像。
那是一種「終於」的爽感,終於有這樣的資源跟規格可以掌握,終於集結了一群智能超群的夥伴,終於把想說的話轉變成高標美學,不留遺憾。談談導演對此註解:「我們(團隊成員)形狀各不相同,但都攀登到了同一個地方,這是一種理想。」
如果你今天還有理想
「調教X教條」演唱會的三個章節,分別演出具有宗教崇拜感、私密情感,以及指出政治與數位霸權的段落。事實上辦這場演唱會時,陳珊妮的心情是頗為焦慮的。時代正在走一步退兩步,社會大眾的心態顯得鬆弛而脆弱,僅剩政治正確的表面工夫,讓她想在音樂裡給出不客氣的提醒。
「我們的演唱會滿常也滿敢挑釁歌迷,『你覺得你很棒嗎?你覺得你很高尚嗎?』」談談導演說:「像〈空廢〉視覺有很多雞湯式金句,但其實都帶有一些諷刺性,你如果打卡了就中計了,還是會有一些人很愛這些,但這次的句子真的很廢,團隊還特地創造了一個廢物語錄。」
類似的案例還有高雄場尾聲,名為「笑死」的囉嗦體,當觀眾邊看邊笑,最後卻發現自己才是被質問的那個人:「因為你,就是大人,這全都是你們大人的問題。」當天現場播完後,談談導演刻意維持了一段很長的沉默,當房間裡的大象已經大到塞滿高流,觀眾席正瀰漫著一片「阿,被罵了」的氣息,連安可都忘記喊。
時代很壞,四處皆見坍方卻也是新生的機會,「調教X教條」演唱會資訊高壓卻不以絕望作收。在唱〈確幸〉時,視訊放了一張香港獅子山的照片搭配煙霧瀰漫,最後回到充滿機車的街道與家庭 home video,讓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台灣。而〈罅隙〉所用的蔡德才伴奏影像,原本香港導演從黃昏拍到晚上,剪接卻把時序倒過來,變成從黑夜到白天,留下光明的結尾。
高雄場〈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念誦詩人曾美滿的台文詩〈你的目睭有一面鏡〉,從陳澄波女兒視角出發,目睹父親遭到槍決,但影像卻是一座漸漸天亮的玉山,呼應陳澄波的畫〈玉山積雪〉。負責的平面設計 Kewpie 說:「看似絕望,但其實是有一點光明的,雖然演唱會三個章節是『不見、不聞、不言』,但其實是希望來的人『去看、去聽、去說』。」
9 月 17 日,高流演唱會謝幕的時候,陳珊妮和樂手、舞者一起返台謝幕比出《進擊的巨人》裡「獻出心臟吧」的手勢。那是演出前一晚才決定的動作,跟開場的「法西斯巨人」相呼應,盼觀眾在演出結束後能將「調查兵團」的勇氣帶回日常。
「我不需要那些獎賞與風光/有你和跌跌撞撞…」散場音樂播著《調教》專輯最後一首歌〈理想〉,那 demo 本來是陳珊妮剛好在作的一段配樂,譜曲填詞後交給蔡德才,竟成為對方最愛的一首。陳珊妮說:「〈理想〉是 Jason 剛收到 demo 時最喜歡的歌,那時候就知道這首歌要放在最後一首。」
〈理想〉沒有尋常的流行曲式,鋼琴彈地輕盈渺茫,流星般的電子聲響劃過,無法被文字輕易描述或捕捉。那或許正是理想本身,破碎、脆弱卻獨特的模樣,唯有曾在逐道之路上受挫、繞行、追趕的人,方能聽懂,方能用肯定的態度,回應最後的歌詞假設——「如果我今天還有理想/如果你今天還有理想」。
身為公主團隊的一員就近參與,我發覺這場演唱會正是〈理想〉的實踐過程,團隊受訪講的言簡意賅,從討論到執行卻都得從職業經驗的累積裡,找出打破慣性的想像力。我常說拿和公主工作的模式,恐怕很難套用在其他案子裡,因為那不是公務系統或套版公式,但那個體驗會帶來新的視野,讓你在看待尋常的做法時,提起積極判斷「還可不可以更好的做法」、「還有沒有更獨特的可能」的血性。
側拍「調教X教條」演唱會幕後工作人員,集體密布的意念與實踐,〈理想〉MV 在 2022 年最後一刻上線 。那是公主團隊最後的新年禮物,濃縮了被擊垮數百次以後,終於跨出那穩穩一步變身女巨人的故事,要送給在過去一年,隨著《調教》專輯和我們一起成長、曾被這場演唱會震撼、努力追求不一樣或奮力保住自己不一樣的你,還有你。
(本文原發表於陳珊妮官方社群,亦可搭配採訪者因奉的「調教死海古卷補遺」服用,吸取更多演唱會細節資訊、超譯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