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13・音樂節|現場

討好所有人已不可能——我在浪人祭現場訪問11位樂迷,發現他們對lineup有各種「意見」。

「期待主辦單位多找一些比較 popular 的團哈哈!我們不是品味很好的觀眾!」

「台灣市場夠小了不要再分圈了。」

「因為沒有拍謝少年、美秀集團?那個視野太狹隘了吧!台灣的團沒那麼少啦,可以多聽一些。」

甫結束今年緊湊的浪人祭行程,回到台北的我總算能確保徹底洗刷遍佈全身的塵土,台南特有的甜味卻久久縈繞在舌尖,一如在為期三日的浪人祭發生的種種仍在我眼前輪播。上一次參加浪人祭還是在 2020 年,那是第一次移師至台南觀夕平台舉辦,正值盛夏時節,我們只能逃到一旁的帳篷下避難,心想究竟是我們還是台上爆汗演出的樂團會先中暑。

僅兩年過去,這次再臨浪人祭卻像在多年後的同學會上見到功成名就的老同學,你能依稀認出他,卻也知道他進化得多麼驚人。雖然 10 月的台南正午陽光依舊毒辣,但下午開始有陣陣微風吹起,到晚上就真正成了「秋夜晚風」,同行攝影的友人也為我回憶,今年的場地相較於兩年前我們一起前來時大了快四倍,空曠的戶外空間讓草皮上隨處可見觀眾的野餐墊、小帳篷等等,自成一個個私人專屬的聽團小天地。

此次浪人祭擴大舉辦,換場時卻意外輕鬆,即使對我來講在大型音樂祭想看的表演撞團、趕場等狀況也是司空見慣,但浪人祭的安排格外貼心。鯤鯓、劍獅兩個較大的舞台就在隔壁,兩邊的團序是完全錯開的,想看大舞台的觀眾無須取捨,兩邊也幾乎不會互相影響,兩個小舞台風獅、金鶴廳的團序安排也同理,一方面也是因浪人祭尚未發展成大港開唱般的規模才能在實務上達成。縱使大、小舞台的表演仍會重疊,但已足以讓多數人沒有質疑的餘地。

話雖如此,有感於近年台灣的聽團文化越發盛行,當聽眾的組成更加複雜,討好所有受眾已經不再可能。各式音樂祭如雨後春筍般湧出,但敢於挑戰聽眾偏好的似乎不多,而疫情更是關上了外國演出者來台的大門,於是我們不免逐漸對各音樂祭大同小異的陣容名單感到審美疲勞。

漂流出口

然而,今年的浪人祭端出的卡司不敢說有多大膽,但確實讓人眼前一亮,包括許久不見的 929 樂團、回聲樂團,以及鮮少在以樂團為主的音樂祭演出的「饒舌雙蛋」:蛋堡、國蛋。不過此番嘗試又掀起了一波激烈的論辯,據我觀察反應兩極,有人表示就是想聽大團演出,對饒舌歌手無感;也有人認為難得有機會聽到不一樣的演出者和曲風,大可以多方嘗試。甚至有人不滿某幾團 lineup 公布的字體大小和順序,彷彿這就是樂團知名度的象徵。

出於好奇,在享受表演之餘,我也與幾位現場的聽眾聊聊他們的想法,他們來自不同地方、喜歡不同的音樂,是什麼原因讓他們不約而同在今年浪人祭聚首呢?

配合浪人祭環保理念租借環保杯的樂迷

「不要區分那麼狹隘。」

23 歲的有光聽團時間不算久,近兩年才發展出跑音樂祭的興趣,或許也因此正處在最熱衷的狀態,去過的音樂祭數量不少之外,這已是他第二次來浪人祭,熱愛衝撞的他臉上還有新鮮的塵土痕跡。雖然入坑不久,但他並不排斥被當作「聽團仔」的一份子:「重點是有支持他們,買周邊啊、參與這個活動,不要區分那麼狹隘,一定要聽某個團、某種東西,太累了。

對性格外向的他來說,音樂祭更像是一個見朋友的地方,只要陣容不要超過半數沒聽過,他都願意跟朋友一起來玩。「(lineup)跟以往不太一樣,前兩年浪人祭應該都沒有長這樣子。」不過,他也坦承對這次 lineup 其實一開始有點小失望,因為沒有溫室雜草、甜約翰這類他喜歡的團,但公布蛋堡跟國蛋時又重新點燃他的興致。

國蛋

在第一天晚上國蛋演唱〈外面有點冷〉時,蛋堡臨時起意上台與國蛋合唱,「任性的人」當之無愧。有光興奮強調:「看到他們同台演出,整個賺到。」他認為前陣子紅極一時的節目《大嘻哈時代》帶起了台灣的嘻哈潮流,成功引起更多人關注,也讓音樂祭開始加進這一塊:「去年也有 Multiverse,今年有 Young Lee 又有潤少去跟淺堤,我覺得這是一種融合吧。」

「『我不是』嘻哈囝!」

此時,人潮逐漸湧向劍獅舞台,我知道這代表潮州土狗、禁藥王&栗子的表演快要開始了,抓緊時間,我向三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維尼、綺育、Claire 提問,才知道她們也正要前往劍獅舞台湊熱鬧。她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我們不怎麼聽嘻哈可是有好多嘻哈,我們都混進去裡面聽。」維尼補充:「我們還嘗試站在第一排,一邊唱『我不是』嘻哈囝!」她們躍躍欲試的態度,側面證明了不聽嘻哈的聽眾或許也能在嘻哈表演中找到樂子。

潮州土狗

除了在嘻哈場自得其樂,第二日日團 ROTH BART BARON 的演出也讓熱愛日團的綺育印象深刻,畢竟這大概是近年來首回因疫情政策鬆綁而有國外樂團來台。另外,她們也很欣賞裝咖人結合 VJ 王駝的演出,王駝曾參與政大音樂節和多次樂團專場,這也是她們難得在政大音樂節以外的音樂祭看到結合 VJ 的表演形式。

ROTH BART BARON

身為專場派的她們自稱「佛系聽團仔」,音樂祭的經驗反而不多,這次卻早在 lineup 釋出前就決定來浪人祭,維尼解釋:「往年都蠻喜歡它的 lineup,所以就信任它。」顯現出浪人祭已成功建立一個大型音樂祭值得信賴的品牌形象,而這正是多數音樂祭爭相努力的目標。

「台灣的團沒那麼少啦。」

另一位聽眾黑眼圈也頗有同感:「因為我參加過,我信任它,我知道這主辦 ok 的,喜好跟我一樣。」26 歲的黑眼圈偏愛迷幻搖滾,自封布萊梅鐵粉(雖然因為排得太早錯過了演出),想當然這次的陣容很合他的胃口。點開 lineup 可見常同場聯合演出的布萊梅、COLD DEW、石青羅林等都在今年浪人祭齊聚一堂,同樣話少、沒有什麼花俏的招數,但總能用飽滿的音牆征服舞台。

正在看馬念先表演的野生布萊梅

「我好像聽到有些人不滿意(lineup),但我不太懂不滿意的點是哪,是不是因為沒有拍謝少年、美秀集團?那個視野太狹隘了吧!台灣的團沒那麼少啦,可以多聽一些。」黑眼圈犀利作結。

雖與布萊梅無緣,但他也很喜歡 EmptyORio 的演出,並指出:「因為他們的觀眾很會玩,台上台下的連結我覺得很強烈。譬如說像老破麻就會有人開圈開錯,遇到一些有點跟風的觀眾會有點掃興,但 EmptyORio 就不會。」

EmptyORio 主唱鄭宇辰

說到所謂的「開圈開錯」,不禁令人想到現在隨著更多新的聽眾加入,對彼此聆聽方式不滿的狀況屢見不鮮,音樂讓這群人聚在一起,卻也讓他們長出不同的稜角。正慵懶倒在野餐墊上休息的 Emily、George 和王珮就覺得聽音樂不必受這麼多制約,也不需存在「聽團仔」的標籤。「我也聽 TWICE,也聽原子少年。」George 直言,王珮更表示:「沒有什麼標籤,就像有些人開圈一定在要什麼時候開圈,我也覺得沒差,大家爽就好了。」

其中 George 與 Emily 格外喜歡嘻哈音樂的感染力,George 提到,先前台灣缺少以嘻哈為主的大型表演平台,如今如浪人祭等大型音樂祭能逐漸注重各種音樂類型,他們樂見其成:「音樂風格越多元應該越好,台灣市場夠小了不要再分圈了。

蛋堡 Soft Lipa

「我們不是品味很好的觀眾!」

轉過身,我又與一旁搭起小帳篷、折疊椅的一對夫婦攀談起來,這是我接觸到少數年紀稍長的樂迷,先生大雄 10 幾年前就開始聽團、看表演,太太虹伶被先生影響,聽到現在也有 7、8 年了。不過大雄劈頭就告訴我,他太太不是非常喜歡今年的卡司。

「原本期待血肉、閃靈。」虹伶接著解釋:「以前他們還沒有很紅的時候就開始聽,現在都變大團了。」聽到這裡突然多了一份理解,畢竟我平時實在沒遇過幾個人有看著一個樂團成長的經驗。據大雄所言,原先他們都會每年挑 1~2 個音樂祭參加,但長期工作繁忙,加上前幾年疫情嚴峻,他們漸漸失去維繫這份熱情的時間和心力,直到今年看到血肉果汁機得到金曲獎,才驚覺再不去音樂祭好像就要與之脫節了。

雖然這次幾個喜愛的樂團沒來,但大雄覺得無妨:「畢竟我們年紀大了,心境跟追星不太一樣,純粹當作出來走走放鬆一下,還是有喜歡的團啦,例如馬念先、P!SCO、晨曦光廊、怕胖團。」他們也因此認識了一些新的樂團,兩人更異口同聲點名最喜歡當代電影大師,再來是國蛋。

當代電影大師

為了好好享受這次浪人祭,他們經過第一天的觀察後,隔天就一口氣購入包含小帳篷、折疊椅等全套裝備,大雄打趣道:「代表我們決定跟著浪人祭了,明年就會繼續來,期待主辦單位多找一些比較 popular 的團哈哈!我們不是品味很好的觀眾!

何謂品味好或不好?我想沒有標準答案,身為一個客觀的作者更是時刻小心,避免戴上有色眼鏡。想著這個至今我都回答不了的問題,晚風伴我漫步到門口外,與我約在該處的吉吉一向鍾情小眾的樂團、曲風,倒是心直口快地評價:「我的朋友品味都很糟。」令我一時語塞。

吉吉此次為了 COLD DEW、布萊梅、SADOG 而來,但經常面臨得自己一人欣賞,沒有興趣相投的朋友作陪的窘境,但先前曾在其他音樂節負責接待 COLD DEW 的他,還是因終於能在台下聽到加入新 percussion 之後的完整長版編制,而感到相當滿足。

雖然他自認聽得很廣,但這次也發掘了不少沒聽過的團,比如 Codie 就是讓他驚喜的台灣 dream pop 團;此外,對於主辦邀請到 929 和回聲樂團回歸,他也給予肯定。不過,他也透露自己耳聞的一些怨言:「像我有一個很愛衝撞的朋友,他就抱怨有老破麻但是沒有血肉,而且老破麻還在小場,讓他很不開心。」

929 樂團

比起多數樂迷都希望音樂祭能夠海納百川,盡量將多元曲風的創作者一次打包,吉吉卻抱持著相反的期待:「我是最希望看到像之前浮噪祭那樣,地方也不用太大,但是風格都很類似的,可能喜歡聽那種比較噪、比較龐克或是很硬蕊的團,大家興趣都很相投。」

顯然即使身處同一個音樂場景,每個人對音樂祭的期待、對各樂團的認知仍存在巨大的落差,已無法如外界視角能以「聽團仔」的標籤一言以蔽之。聽團仔三個字在此只能是最粗淺、最概括的中性詞,不僅無法代言所有人,也正漸漸失去某種特定的、具體的形象,正如先前遇到的黑眼圈是這麼告訴我的:「這有一個很模糊的界線,到底要認識幾團才算是我也沒辦法確定,我覺得以自我認同為主,跟性向一樣!

我回想起第一天在殘存的夕陽餘暉下,尚未開始演出的怕胖團正彩排到〈魚〉,底下經過或席地而坐的觀眾不論是不是正要去聽,幾乎都在默默跟著合唱,當下莫名有些感動。那個魔幻時刻,不論你是聽團仔、嘻哈仔,甚至是常遭群嘲的聽團猴子都已不再重要,總有某些音樂會是我們共享的記憶,會是我們遠道而來在此相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