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m88 喜歡小酌，主編說，不如就找個地方邊喝邊聊吧。左思右想，我選了間常拜訪的自然酒專門店，故接下來的內文圖片少不了美酒相伴，還請讀者知悉。
在此也要先強調，儘管手裡拿著葡萄酒，9m88 最愛的其實是精釀啤酒。眾品項內，鮮明苦味與極致香氣並具的 IPA 是她的心頭好。她亮起眼睛說：「有時候在便利商店買到我很喜歡的酒，我都會覺得很・開・心。」
想起人們常言，對酒的偏好能反映一個人的個性，包裝有設計感、小規模獨立生產、注重釀造及風味的精釀啤酒，的確和 9m88 有很多共通處。完美主義如她喜歡 IPA，或許正是對於那份追求極致的「苦」有所感吧？
《平庸之上》發行過後三年，9m88 也從 2 字頭跨到了 3 字頭，在這樣的生命階段，新作《9m88 Radio》外殼雖時髦有趣，內核卻處處充滿她對事業和愛情的深層省思。
點開專輯的博客來購買頁面，商品介紹區洋洋灑灑塞滿了字，我對其中一句小標印象很深，上頭寫著：使原本對立的內在聲音收合為一。我問 9m88：「妳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嗎？」她還來不及開口，經紀人 Mia 的「是」就搶在前頭。
9m88 坦言，有時她確實不夠相信自己，總要經歷一番自我辯論才能勇往直前，原本覺得活著挺累人的，可前陣子上了國師唐綺陽的 podcast 節目後，卻有了新的體悟：「這就是我的設定啊，我就接受它就好了⋯⋯因為我一定要這樣子運作，我才能覺得我活得有價值、有意義。」
順著原廠設定走
韓劇《我的出走日記》裡有一名三十幾歲的女性角色。她在聚會時向姐妹吐苦水，擔憂自己到了五十歲會對一切事物無感，沒想到，這段話恰好被隔壁桌的五十歲女性聽到。對方笑了笑，以前輩姿態提點：年齡只是個幌子，重點是你能不能把自己活好。
隨著歲數增長，人會越活越自在吧。看到這幕的 9m88 心想，而立之年後，自己確實也放下了許多事。放下，並不等於妥協，而是接受這樣的「我」存在著，並試圖找到舒服的共處方式——在製作《9m88 Radio》的過程中，她似也貫徹著這樣的宗旨。
2020 年末，與日本 DJ Mitsu the Beats 合作的〈Tell Me〉，讓她興起與世界各地音樂人合作的念想，原先預定收錄三首歌、「Made in Taiwan」的 EP，在經過近兩年的努力，最終成了這張集國際聲響於一體的專輯。
疫情之下的跨國溝通，是犧牲睡眠、配合對方的工作時間，是用非母語且有限的文字，盡力傳遞畫面。辛苦不消說，但 9m88 認為，在這張專輯裡出現的音樂人可以說是物以類聚，沒有架子、樂於交流，「我覺得這次找的人都很誠懇。」
「誠懇」二字，9m88 在這次的訪談裡提到很多次，也是我認為很能代表她的特質。為了實踐這份誠懇，在挑選夥伴上，她總是習慣花上一段時間觀察，一旦決定合作，就會付出百分百的相信，好比這次的共同製作人余佳倫（阿涼）。
在上一張《平庸之上》，9m88 一肩扛下製作人重任。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希望作品能不受外力影響，完全符合自己期望。但受限於能力、經驗，光憑想像不見得能讓成果到位。
好友黃宣懂她的掙扎，他說，如果你要找一個共同製作人，不如就找阿涼試試吧。2020 年，9m88 在參演「都會女聲」節目時，率先請了阿涼當音樂總監。從那次合作，她發現阿涼不僅對音樂非常有熱情，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很願意聆聽創作者想法的人，黃宣的提案或許值得一試。
每個人喜歡的工作方式不一樣，與其花時間磨合，不如一開始就確認兼容性。對於喜歡主控一切的 9m88，與阿涼合作最棒的地方就是他不會一開始就說不。「我很喜歡這樣，因為我反倒會很在意他怎麼想。他如果說：這很困難或這可能不行的時候，我會更想知道原因是什麼。」她記得，某次在混音室，阿涼對周翰（混音師）說了句：你這樂器退了，段落的重點才能突顯出來。
「這就是所謂的以退為進啊！」個性一直是進攻、進攻再進攻的 9m88 突然醍醐灌頂，沒想過混音也能領悟人生哲學。
柔性力量的茁壯
身心靈學說認為，人的內心有陰性和陽性兩股力量，唯有剛柔並濟，才可能讓自己活成舒服的狀態。顯然，自我要求極高的 9m88 是陽大於陰的人：「我一直都是一個很想掌控事情的人，我希望別人照著我的方式做，現在可能也是。」
控制欲和好勝心的滋長，或許跟她在紐約唸書的經驗有關。身在同學大部分是男生的環境，她心裡常會有種必須和他們比拼的念頭：要被認同，就必須跟男生一樣，或是比他們更強。不知不覺中，她讓自己活在一個極高壓的狀態。直到最近，才比較能卸下這些外人看不見的包袱。
身為長年陪伴在側的戰友，Mia 看見這一路上 9m88 的身心靈變化：「前陣子金曲獎還蠻有趣的。以前她表演前真的會很緊張，但這次一接到演出，連練都還沒開始練，她就已經能跟自己說：我一定會演得很好！心態上真的有很多改變。」
改變之所以發生，一來是因為近年她養成運動的習慣，身體開心了，心自然開心，體力變好，也使她更有餘裕面對舞台。運動幫助她連結大腦與身體，知覺從遲鈍變敏銳，自己比較像真實地活著：「你不會一直活在自己的腦子裡，一直想你的痛苦，而是可以先停下來去看看這個世界。」
改變之所以發生，二來是因為 2020 年，她有了演員新身份。跨足戲劇圈，9m88 陸續出演《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接招吧！製作人》，必須準備周全才能安心的個性，讓身為菜鳥演員的她開始閱讀麥可・契訶夫（Michael Chekhov）的《致演員》。
麥可・契訶夫的表演方法，是藉由想像力去創造一個心理空間，透過意象，讓表演在這個空間自然地發生。9m88 認為這樣的方法，無論在寫歌、歌唱，甚至任何創作形式裡都是共通的。為了鑽研這套功夫，她報名表演課，進入角色的練習不僅使她更接近理想中的表演方式，也讓她意識到，卸下自我的時候，有趣的事情才得以發生。
拋開執著，柔性的一面更加茁壯，9m88 慢慢揭開自己、告訴自己：「我可以不要總是掌控，我可以不要總是好勝⋯⋯我開始重新去思考，身為一個女性我要怎麼看我自己。」
愛的斷捨離
或許是喝太快了，聊到一半，9m88 突然逮住空檔，像孩子般提問：「我可以點東西吃嗎？我怕我喝醉⋯⋯」於是我們點了盤毛豆和薩拉米。她一邊進食想延緩酒意，一邊將思緒拉回「重新看待自己」的軌道上。
檢視、清掃內心的過程，免不了得觸碰到名為「愛情」的那塊，《9m88 Radio》也有不少歌關乎感情的自剖，像是打頭陣的〈Whatchu Gonna…?〉，便找來港裔澳洲音樂人 Rainbow Chan，為剛結束一段戀情的自己，打造能舔舐傷口、悠長而靜謐的時空。
由日本音樂人 StarRo 操刀編曲的〈Friend Zone〉，則唱出友達以上、按捺不住的心意。設定是「男饒女唱」，9m88 製作時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找一位大家意想不到的饒舌歌手合作。
一直以來，9m88 都很喜歡 hip-hop，但近年華語文世界對於饒舌的想像，似乎和她所認知的 hip-hop 文化性大不相同：「就我們會說是太 hype，變得好像是很潮的事情。」如今還擁抱著 90 年代 hip-hop 的核心，試圖唱出當代生活的饒舌歌手有誰呢？來自美國東岸的 Oddisee，瞬間在腦中浮現。自 2018 年雙雙出演香港 Clockenflap 音樂節後成為朋友，9m88 於是透過 Instagram 發出邀約。
〈Friend Zone〉體現了 9m88「愛就要大聲說」的價值觀。可面對愛情她沒有三十六計，更常是站遠遠地裝沒事；對方不見得能感受她的心意，但最後一定會收到她誠摯的告白。自嘲質樸，所以情場總是失意，〈Love Is So Cruel〉為自己下了最好的註解。
年輕時，她總覺得感情不順、分手便是，舊去新來，都是家常便飯。可去年一場失戀，又讓她寫下〈Dark Night / Sunlight〉，不僅憑弔戀情，她也試圖打開從沒面對過的結。
細數過去，9m88 發現每段戀情幾乎重複著一樣的模式。感情本該是一進一退，但她總是退太多了，為了對方的快樂，她用橡皮擦把自我擦掉，卻抹不去殘留在紙上的痕跡。拿起酒杯，9m88 靠在椅背上道：「我本來以為我是比較陽剛的，因為我跟家人的互動也是這樣。明明我在工作上就是我要怎樣就怎樣的人，但是在感情上面就辦不到。然後我會非常 confused，非常難過為什麼我可以允許我這樣退讓。」
她想跳出這樣的循環，於是在〈Dark Night / Sunlight〉裡頭自白：「我想要你字句研讀我的心／撫摸我的歇斯底里／狂熱中看見永遠的痕跡」。或許是心碎地太真實、太動容，這首歌竟成了她目前為止收到最多好評的新歌。
從加法過渡到減法的三十歲
與阿涼討論〈Dark Night / Sunlight〉時，為了呈現 9m88 最純粹的心聲，兩人決定用鋼琴做單一配器，並提議讓阿涼親自演奏。擁有爵士底蘊的兩人，花了一天的時間進行同步錄音。起初雙方還抓不到感覺，直到阿涼看了歌詞，彈出前奏的〈小星星〉，齒輪才順暢運行下去。
在 9m88 唯二的兩張專輯內，「星星」都是一個很重要的元素，代表明星也代表希望。細聽《9m88 Radio》的尾聲——〈Dark Night / Sunlight〉開頭的〈小星星〉、〈平庸之上〉的重編段落〈Prelude to A Star〉、最後的〈Star〉——特別能感受到 9m88 對於「成為一顆明星」這件事有了不同的念想。
2019 年，〈Star〉本該作為《平庸之上》的主打歌，亮麗訴說她的出道宣言，沒想到因為一些原因，這首歌沒能面世，只得將部分的歌詞切下，扦插出〈平庸之上〉。本是同根生，初版〈Star〉仍有「雲霧遮住你的光芒又怎樣」的傲氣，然而現在的她，卻已經不是三年前字裡行間的心境了。
決定重寫主歌那陣子，9m88 反覆聽加拿大唱作人 Joni Mitchell 的歌，「聽一聽我就覺得，哦～她是這樣寫歌的，她好像在描述一件人生中真實發生的事。那我要講什麼？我就覺得，我好累。」
在重生版的〈Star〉，9m88 像寫日記一樣，讓「I am so tired.（我累了）」成為第一句落下的句子。酒精稍微起了作用，她語氣像顆洩了氣的皮球，說自己現在已經很佛系了，不若以往有太多奇怪的堅持。三十歲帶給她的一個覺醒是：妳不再是孩子。你不能期待真誠必定能得到回報、你不能將他人的親和看作是對自己百分百的肯定。
打滾於流行市場，在各式商業合作中，9m88 體悟最深的是「別人喜歡的你，可能不是你認為的你」。以前，「不像自己」一直是她跨不去的檻，隨著年齡漸長，小時候那個比較憤慨的自己，開始學習用區分取代分裂，理解客戶要的是哪一個面向的自己，並知道真實的自己不會在創作裡消失。
有趣的是，〈Star〉的編曲人 Silas Short 現在二十歲出頭，9m88 發現，剛出來音樂圈闖蕩的 Silas，對很多事情都很興奮。收到第一版編曲後，9m88 只是稍微給了一些建議，Silas 卻絞盡腦汁大改，勇往直前的模樣，與剛出道的自己無異。
「當初，我就覺得沒有那麼多人認識我啊，我也沒有音樂能力很強、MV 沒有辦法拍很多預算啊，就覺得我要更努力去到下個階段。但是現在回頭看，那是一個最令人期待跟最興奮的時候，是最好的狀態，但是那時候我看不懂。」
時間是不可逆的，經驗積累會改變你看事情的視角，所以人們口中才常常掛著「保持初心」吧。儘管「累了」，9m88 還是唱著：
Breathe in whatchu believe in
Believe in whatchu bring in
Bring in your own being
Being whatchu breathe in—— 9m88〈Star〉
回首第一曲〈Whatchu Gonna…?〉，概念是整理；末尾的〈Star〉則是放下執念、堅定前行。9m88 的 Radio 自頭到尾，像是一直在告訴自己：妳必須學會用減法看待人生。她說確實，但之所以會用減法，是因為先加過了。
2016 年底〈陪妳過假日〉剛釋出時，9m88 看一切似掬水月在手，處處閃爍著期待。而後，獨立製作的《平庸之上》使她在金曲獎、金音獎都收獲肯定，但她卻不滿足於此，先是一腳跨出舒適圈拍廣告、接代言，另一腳又踏入流行音樂與影劇圈自我挑戰，如今兒時偶像們都成了合作夥伴。
表面上看，她離理想中的明星更近一步了，可當初捧在手裡的水中明月，慢慢自指縫間消逝，只見胼手胝足的自己。身旁許多前輩和她分享過來路，但 9m88 總反思，若只是一昧照著別人成功的路徑走，她還會快樂嗎？
「有一些我小時候非常喜歡的 artist，他現在功成名就，甚至更紅了，可我已經不喜歡他的作品了。但為什麼我會不喜歡他的作品呢？每個人到不同階段的時候，他會被改變的到底是什麼？我想要維持的那個自我核心又是什麼呢？我真的覺得這件事很值得警惕。」
看得出 9m88 已經有點微醺了，但談起上述話題，她眼神卻又突然堅定起來。一如植物透過修剪維持健康與美好樣態，三十歲的她也正果斷地為自己剃葉剪枝、活出「我」型。
人生的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課題，接下來，9m88 想多寫些大家能跟著唱的中文歌，在製作上，也要再多信任夥伴、放手再多一些。不過我想，她應該還是不會那麼容易放過自己吧？畢竟對本人而言，沒什麼比雙腳扎實地踩地，活得像自己更重要了。
攝影／@rinne0421
文章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