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橫濱鋼彈，是超大型巨人，是極巨化寶可夢，「調教X教條」演唱會的開場，是〈捆缚〉的鼓聲搭配陳珊妮登峰六尺、高而寬大黑色歌德裝。彼時我正坐在控台右側，看那畫面震撼，不只因為眼前超現實的量體，也包括她瘦削的身軀竟穩住了衣裝的危險平衡，明明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她卻能不顯遲疑地在每次「主人我愛你」時張開雙手，在男男濕吻的影像中演繹〈女王〉的冷酷。
「調教X教條」多的是這般奇險時刻。我指的不是其他物理上的馬戲鋼索與空中飛人，而是她對 2022 年當代創作的禁忌探索：情慾，如腳踩舞者的〈驗傷〉與安可前的〈呻吟〉，飛閃一張張攝影師登曼波的特製色情照片，快到肉眼與律法都難以捕捉；政治，如三個章節 VCR（不見、不聞、不言）鞭笞客觀中立與行動侏儒，在囉嗦體影片中甚至出現上海封城期間，無人機廣播的「請克制靈魂對自由的渴望」。
這類資訊呈現在演唱會上，堆疊極速又飽含創意，與邪惡的眼睛玩捉迷藏，為此，她幾乎拿自己獻祭了，燒肝創作製作顧及所有細節，累到嗓子啞了還是要親自登台唱歌。演唱會第一章的〈鏡子〉將觀眾放大，展示外界看她的崇拜、愛慕、唾棄與恐懼，接續〈罪美〉操作性地用視訊、燈光與特製煙機服，展演了一場「燒女巫」（Burn the Witch/Bitch）大秀；回溯此段影像，滿是歷史上優秀的女性，然而她們的罪名正是來自於優秀（或只是認真地做自己）。
正是在燒盡後，你才能更看到陳珊妮的另一面。第二章開篇，〈夏雪〉冷卻一切，僅有 Eric 的木吉他與她的歌聲，搭配視訊雪花一點一點堆起整幕白。是的，即使是極簡的情歌，陳珊妮也沒放過探索其中的可能性：〈情歌〉穿插徐千秀用效果器製造的魔音、〈幻覺〉以頂燈罩出方形結界、〈訪客〉順著「心破洞的人啊」打出一道穿心燈⋯⋯
儘管參與專輯企劃，演唱會的全貌我也和周日的觀眾一樣第一次看。以下絕不是因為我身為工作人員才這麼說，但這場演出肯定是北流場館級的標竿之作。它沒有擺弄高科技噱頭，也沒有明星嘉賓助興，它只是做到了把音樂、音響、燈光、視訊、造型切實整合，就足以炸出核彈能量，當晚在場的觀眾肯定都會同意我。
「調教X教條」的演出內容於我而言，綜合了陳珊妮上一輪巡演 404 (not found) 的要點（尤見第三章選曲），以及舊作上架後舉辦的「趁記憶消逝之前」（尤見第二章選曲）。透過新專輯《調教》主題，《完美的呻吟》、《後來我們都哭了》的情色搖滾魂被喚醒（尤見第一章選曲）。除了〈夏雪〉是 1999 年的歌外，整體可以看作是她二十一世紀後的音樂作品集大成。核心概念和演唱會選曲一樣，只有兩個字就是「自由」。
前陣子我在寫給音樂雜誌的《調教》專輯分析裡提到，閱聽陳珊妮的作品要盡量「翻過來讀」，你才能發現樂趣，因為她的隱喻經常藏在硬幣的另一面，需要耐心。比如〈捆缚〉的主題其實是「擺脫捆缚」，〈他說〉是「別說幹話」，〈確幸〉都不能確信，〈訪客〉並不真的存在（曾看到此曲被嫌編曲空虛，殊不知空虛正是它要表達的要旨）。
套上這層濾鏡，你會發現整場「調教X教條」其實積極地在用各種「不自由」的狀況去凸顯「自由」的可能性：〈驗傷〉被歌手踩在地下的舞者，最後解脫狂舞了；第二章「不聞」VCR 裡無聲的禁歌歌詞，在被你聆聽時便能成為歌了；〈亂碼〉和數位藝術家鄭先喻合作，用台上的音樂驅動畫面變化，此曲反思演算法、社群規章的主題無須贅述，值得一提的倒是演後珊妮曾說她歌進錯段，竟不小心破解掉鄭先喻的設定（當然現場根本沒有人發現），或許也可以視作一種不經意的自由吧。
在〈捆缚〉MV 尾聲，陳珊妮曾對著鏡頭無聲說出「你是自由的」，此句恰好也是演唱會囉嗦體影片的最後一句話。演唱會第三章「不言」VCR 引用《魔鬼辭典》，五分鐘有一大半篇幅在諷刺掌聲、成就、警察、工作，卻總結在「自由＝人類所擁有最偉大的資產」。
這些都不是演唱會硬凹的設定，而是她一輩子寫歌思考的方式，用冷漠表達熱切，相信普通人也可以厲害；談愛要先談恨，談和平更要談戰爭，因此再絕望的一生，都會有希望的轉機。演唱會拍蔡德才在香港伴奏的〈罅隙〉，畫面入夜終見天明；回應〈確幸〉並置了老香港與當今台北的照片，聰明的你肯定知道這一切在掛念什麼。
陳珊妮近年演唱會的最後一首歌，都是〈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配上一首詩。過去她曾選讀鯨向海、潘柏霖、辛波絲卡，詩句皆會呼應當下時空。這次的「調教X教條」就我記憶所及，是她第一次朗誦自己寫的詩，定名為〈怪物〉：
「因為是怪物／所以不得不努力／知道人被殺就會死／才不想變成爛泥」
女巫不習暗黑大法，豈能抵禦萬箭兵馬？於此同時，重新觀看開場的巨大公主，便會讓人聯想到《進擊的巨人》中為達目的不惜「黑化」的艾倫葉卡。在漫畫尾聲，這位男主人公直到被夥伴砍頭前，都不曾透露自己變成全民公敵的真正計畫——寧願犧牲世界上大半的人口，換取同族親友的自由，真正的「驅逐所有巨人」。
若要我挑「調教X教條」演唱會最喜歡的歌，我會選新版的〈應該〉。珊妮說，曾有朋友認為這首歌太經典，不可能出現超越原版的翻唱，讓她在兩分鐘後立刻打開電腦、重新編曲。於是演唱會版的〈應該〉，一反少女愛成空的悔意，讓那句「應該趁著還年輕好好感動」聽來，有了面向未來的熱切，從應該（supposed to）進化成應該（should）；而我也得強調她整場唱的好極了，外場 pgm 和真實樂器的頻率結合也恰到好處，和建騏說的一樣，那晚出現的是一場「完全演出」。
實在很想在演唱會前就把這篇寫出來推票，但若不真的在現場體驗過這場演唱會，也無法事先用淺疊的文案介紹，〈捆縛〉早唱了「一切不言可喻／其實不可言喻」，或許我寫了這麼多，也比不上那晚幕啟時所有人感應到的百分之一。許多人問，還會有下次北流演唱會的機會嗎？我不知道，但我認真希望這個世界更珍惜陳珊妮，一隻用實踐持續超越流行音樂的美麗怪物。
攝影／雙一、Mondo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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