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詒徽
四年前的六月六日,我們的樂團解散了。
此刻我卻想起多年以前在婚姻版上讀到的一篇文:原 PO 是一名討厭小孩的女性,討厭到不能接受自己的身體裡有胎兒。然而婚後生子壓力浮現,而她身邊所有人都告訴她,母愛是天生的、懷孕之後就不會討厭小孩了、經歷過就會懂——
她勉強相信了,然後懷孕了,然後發現連她的身體都討厭小孩,孕期間激烈不適,嘔吐失眠痠痛抽筋無一倖免。孩子出生後,她覺得他好噁心,可是這次她不敢說出口,不知道身邊的人又會如何否定她的感受。
文章最後,她說小孩開始會說話了,而她感到有點慶幸,因為可以溝通的話,她可能可以把他當成一個不熟的室友一起生活。
都這樣寫了,推文裡竟還是有人說,妳只是還不知道怎麼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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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更不幼稚一點,應該就不會組團了。
初代團員在大學的流行音樂學程認識,一開始只是為了完成彼此寫的歌。我原本是主唱,但畢業之後我認為團內另一位主唱——也是我的愛人——唱得比我好太多。我認為讓團內不是唱得最好的人當主唱實在沒有道理,因此提出由愛人成為單主唱,而我轉為處理團務的想法。
愛人對此不太接受。她覺得當主唱本來就不是唱得好不好的事情而已。但我想,當時的我就已經意識到過往的自己太小看玩團這件事了,稍微有一點自知之明之後,就知道自己並沒有做音樂的能力和器量。到頭來,唱得好不好只是藉口而已。
團員和愛人們無法說服我,因此,有段日子我只負責處理團務。
也是那段期間,團員的組成經歷較大變動。但我相信我是對的。後期加入的團員,幾乎都是被愛人的歌聲和創作吸引才加入的。
我永遠記得某次愛人單獨受邀,在一場聯誼會上演出。因為是聯誼會,在場的人似乎並不在意台上輪流演出的好壞,禮貌客氣地鼓著掌。輪到愛人上台,帶著一把吉他,介紹曲目時台下還嘻嘻哈哈。但當她開口,所有人都停止聊天;第一首歌唱完,空間裡所有人爆出當天第一次熱烈歡呼,甚至不在意這樣的迴響落差可能會傷到其他演出者。
那時的我十分驕傲,覺得樂團有這樣的主唱,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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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時的我不是很懂,為什麼愛人似乎沒有很快樂。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遭遇了抉擇。
團員們覺得歌曲裡應該要有鍵盤,問我能不能彈。我說我的鋼琴程度不過就是五歲小朋友而已,拒絕了這個想法。然而團員們不放棄。「也沒有要很複雜的編曲,就是墊著也可以。」「你是最了解樂團的歌的人,去外面找也不會比你更熟悉啊?」
我說服不了大家,說好,我練一次團看看。
結果,就這樣彈到了解散前。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的我們是不是讓彼此都成了婚姻版的原 PO 呢?告訴對方,你很適合,你很棒,你可以的,你沒問題。那些能量是正的,鼓勵是真的,周圍的人希望你做出美麗的選擇,但自己始終知道自己並沒有任何改變。
所謂美麗的選擇是什麼?
解散前我們錄了三首歌,最後一首混音時大家吵了一架,然後沒有什麼執著地解散了。那天的日記裡,我寫著確定解散後和愛人一起到常去的居酒屋,第一次點了無菜單串炸,覺得好難吃。和所有別人幫我做的選擇一樣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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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年看完十集《登台之路》,比起多數人喜歡的阿爆和黃明志,我愛的卻是樂團吵架的那幾集。每個人對音樂都很癡情,知道什麼好聽什麼不好聽,有趣的是他們的好惡其實也沒有真的相去甚遠,聆聽品味上看起來沒到不合。吵都是吵別的事。印象深的是甜約翰的團員們覺得阿獎要從台中上台北練團很累,看起來是心疼;而阿獎說台北不適合自己,維持通勤,只是練團時偶爾還是 murmur。
在片中,後來團員不爽,其實不是因為 murmur,而是覺得我明明就很心疼你,你為什麼還是 murmur。我明明是和你同一國的啊。
假如我更幼稚一點,看到樂團因為這件事分道揚鑣,大概會覺得很可惜。但現在的我明白,有時候就連可惜都是一種暴力。
我依然對我的愛人感到很抱歉。我依然覺得她的聲音比我大部分聽到的歌手更好。有趣的是,後來每年她的生日我送她的東西都和音樂有關,從電吉他送到音箱,從耳機送到麥克風,從錄音介面送到蘋果電腦(?)也許樂團解散,只是因為我們變得太聰明了,知道某些事情是什麼樣子之後,承認這樣下去行不通。
而承認有時比不承認更難改變。承認了什麼之後,要再回到不承認的狀態幾乎不可能,因為有點丟臉,而且我們下意識地認為承認以後的自己是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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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位婚姻版的女子後來怎麼了。也常常在想她的孩子後來怎麼了。他會像言叔夏一樣在多年以後意識到媽媽曾經帶自己到海邊是為了尋死嗎。他會像《時時刻刻》裡的男孩一樣發現自己是那個同時成為痛苦和活下去的理由的人嗎。
其實決裂也是一種癡情。對理智的人來說,決裂沒有任何好處,想辦法維持原狀才是有效率的選擇。但玩樂團的人,似乎常常不會選擇有效率的選擇。作為一個旁觀者,我不應該時時預設一種吻合效能邏輯的問題意識去面對音樂人,反而,應該要留意到這份並非以轉換率或團隊運作順暢為首要原則的狀態才對。他們也許知道什麼是更好的選擇,也許不知道,但那不是他們判斷的依據。
鏡頭裡,當八十八顆芭樂籽的阿強站在拿著啤酒拍廣告,我在電腦前大笑,好美麗啊這事情。
還不知道怎麼精確去愛的人,有時反而愛得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