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 / 李奇、戴居;編輯 / 戴居;文字整理 / 咪咪
二月底的早晨,我們與王希文相約在他的「瘋戲樂」工作室碰面。彼時,正準備預錄瘋戲樂自製 Podcast 的首集內容,他邀請來的來賓,是許哲珮與許郁瑛。相識多年的他們,在這次的錄音中,就這樣伴隨著此起彼落的笑聲,從恍惚的夢境裡清醒——音樂不只是他們的共同話題,多的是互相激勵(吐槽)的火花。
近來,王希文正忙於籌備即將在北藝中心再度舉辦的音樂劇《當金蓮成熟時》(以下簡稱『金蓮』)。這齣戲聚焦在「人的本質」這個主軸——用幽默的手法,探討究竟文學史上的惡女「潘金蓮」,是否也只是被貼上了一種「標籤」。而作為《金蓮》的作曲兼音樂執導,王希文本身也是被很多標籤貼在身上的人。旅美攻讀紐約大學電影配樂作曲、擁有許多跨界合作經驗的他,早期總是被媒體稱呼為「旅美音樂人」、「跨界才子」,似乎這些稱號便是王希文的全部。
許哲珮與許郁瑛亦是如此,形象鮮明的兩人皆穿梭在空間展演配樂、音樂劇、電影配樂、流行音樂製作、廣告配樂等領域,在與其他合作對象溝通時,也很容易被染上既定印象。
呼應著《金蓮》所想表述的畫面,我想請他們聊聊「外在標籤」與「自身定位」,或許就是更適合不過的人選吧?
想突破標籤定義,要先了解自己
問:好奇你們是否有因為不同的作品形式或曲風標籤而被限制創作?
許哲珮(以下簡稱 Peggy):可能因為我的音樂狀態,很多人會把「童話系」套在我身上,但我覺得大家對「童話」的想像很狹隘。對他們來說,童話的意向比較表面、不真實,但童話其實很有深度,甚至到某一種程度會昇華成神話,有很多不同面向可以表達。倒不是只是套上一個「童話」,讓大家覺得你的音樂好像只有某種人適合聽,當然跟我本身的外型跟穿著很有關係。(眾人大笑)
王希文(以下簡稱希文):剛剛 Peggy 走進工作室的時候,一身紅髮,就覺得哇!這真的不會是一般路上會看到的人。不過我想到,除了我們三個人的背景外,我們所創作的音樂,或在跟別的製作人、合作夥伴溝通時,被符號或風格定義,好像還是比較方便。
問:但會不會那些人就是因為你們外在給人的風格、形象,才想找你們合作?
希文:Peggy 去年有找我編一首吳汶芳的歌,那首歌最後變得很像 Peggy 自己的歌(笑),儘管旋律很不許哲珮,但交由她製作、配唱,我編曲,弄完後就很像我們合作過的音樂。
Peggy:但這不就是別人找我們的原因?是想要我們的某種風格。
希文:那好像也不是什麼曲風了,就是某種氣味的選擇。很細微,對音色、旋律、呼吸的選擇。
許郁瑛(以下簡稱郁瑛):突然想到有一次在日本巡演,同時還在編國慶日的音樂。我記得寄檔案給你(指希文)的時候,結果你就說:「哇!你現在會用這些喔?」印象超深刻!
Peggy:喔,你被標籤了!
希文:因為她以前是很純的鋼琴本格派音樂人,不大用電腦⋯⋯現在這個對話充滿標籤!反正就是五、六年前,有一段時間許郁瑛開始接觸 logic,我有稍微跟她分享一些技術流的事情。
Peggy:記得當時我們在編〈Mr. Dove〉,是《搖擺電力公司》專輯裡的一首 Big band,我們找她編。通常流行音樂製作的編曲,是我們會聽到一個 guide,或 rough demo,可是她當時是不做 demo 的(希文:就是本格派!),於是她就拿譜唱給我聽(眾笑), 她告訴我說:「噹噹噹(唱),然後這裡接鋼琴。」
希文:她自己彈鋼琴,然後接自己想像的銅管樂。
郁瑛:其實我那時候都覺得,很正常阿!不是都這樣嗎?但我現在說真的,我才跟 Peggy 聊「妳當時真的很信任我欸」!
Peggy:當時要不是極度的信任,我不曉得這個出來會是什麼?
郁瑛: 後來發現王希文也很信任我耶!你們一起是製作人嘛,要是現在叫我這樣做,我應該不太敢這樣。
希文:這樣的東西是蠻有機的啊。
Peggy:但是對於客戶方會有很多未知,不知道是什麼。
郁瑛:感謝兩位!
Peggy:不過我覺得做自己的作品,最重要的是,要相信自己在做的東西。我一定會唱我相信的,我沒辦法去唱一個我不認同的音樂。就像別人說我的歌是童話,可是實際上我是真的相信這部分所傳達的理念,我就是希望用自己想期待的理想方式過生活,所以我創造出我的世界。
當然寫給別人的歌另當別論,那是他的故事。某種程度也可以說是打破舒適圈,但我相信對方找我做音樂,是喜歡某種有我的特質在,但你要怎麼去詮釋這個不像你的東西?你要真的為了這個流行去做這件事的話,以我的個性可能做不到。
我覺得創作人不就是要很了解自己嗎?從創作裡挖掘一些你的期待、認同,或想說的事情,因此我覺得歌詞太重要了,歌詞在一個創作專輯裡面代表了你的想法跟你想說的,不過現在有很多歌就是⋯⋯十首有九首長一樣,只是需要一些字來唱,沒有要講什麼。當然這樣也無所謂,就是現在的一種潮流,但我覺得這樣沒有辦法留下來啦,好像講著講著,變得有點嚴肅了。
做意外的風格,長出舒適圈外的可能
問:那先回到剛剛講到標籤,會不會有時候是我們想給別人看到的某種樣貌,也是自己想貼這樣的招牌?那對現在想表現給他人的那一面,有沒有希望被更深入挖掘的?
希文:如果硬要講的話,蠻不想要被定型為「編弦樂的」。
我是因為製作了《翻滾吧!阿信》的配樂,後來才有流行音樂編曲上的合作邀約⋯⋯不過大家好像都喜歡找我編弦樂。會找我製作的話,比較多就是 Peggy,可能青峰有找我弄過一首。那其他都是找我弄弦樂或管樂,好像我是科班的一樣(笑)。
Peggy:因為你弄過真的好!
希文:謝謝,但有一次我受不了,就跟韋禮安說:「欸,吉他其實我也可以編!」因為我以前是吉他手⋯⋯我覺得我的音樂養分還是很 upbeat,還是很西方音樂、律動比較重的這樣,我可能有些經驗可以處理弦樂線條,但我骨子裡還是很 upbeat 的。我還是有想被看見的一面,以至於後來有些電影配樂,或自己作品,會更自在去展現這個面貌。
郁瑛: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現自己變得更捉摸不定,連我自己都不確定今天醒來會想穿什麼?或想提供什麼樣的樣貌給這個世界。所以我希望我做出來的音樂,還是有無限可能性,自己也會 suprise 這樣,徹底做一些以前有興趣但沒時間、不敢嘗試的東西,反正現在就是通通來就對了。
Peggy:大家如果會找我製作,一定都是從我過往的作品裡面,找到自己所喜歡的氣味,所以通常大家都給我蠻多空間。只是大家習慣性丟給我的歌都是慢歌,或者女歌手,但其實我也做很不錯的有節奏的歌。
我覺得如果你覺得有節奏的歌,都是某種類型的人在做,這樣他們做的東西也會在他們的舒適範圍內成長,但我覺得如果找我做,我可能會長出不一樣的東西。另外,很多人覺得我是女歌手,所以製作其他女歌手,會跟我的 tone 調比較合,可是我也製作過不少男歌手,甚至我覺得有時候男生在女生面前,搞不好更願意敞開心房。因此,我當然希望大家可以開放更多空間,嘗試不一樣的可能。
希文:有時候別人找我們創作或製作音樂,可能是因為相信我們的某個特質,那也有可能是我們做的某個東西是他喜歡的 reference,也可能是時間很有限,他希望趕快弄到他要的東西。
舉例來說很多人早期說 Hans Zimmer 早期的音樂都很像,那是因為剪接師都拿 Hans Zimmer 做過的弦樂來當 reference,讓整體的流動性越來越小。這可能跟某些商業跟工業的狀態有關,會希望我們可以複製過去自己做過的東西,但我們是希望自己能從中找新的創意。
郁瑛:對,我正要講這個!我突然想到好像不只一次有人拿我之前幫別人做過的東西,跟我說:「我要這個 reference。」我會想可是那個我已經彈過了,這次不想這樣處理,或我做不到。
只要對方說:「但是我就是最喜歡你那個時候做的這件事情,希望可以這樣~」那時候我就會有點困擾。
在拼貼音樂的新時代,黃宣令人驚艷
問:那人身處其中音樂產業的你們,是怎麼觀察如今的音樂場景?尤其這次在《金蓮》裡,亦有大量的黑人音樂元素,而近年來,這個時代也充滿各種 Chill Pop、黑樂元素在各種樂風中出現⋯⋯
Peggy:比較新生代的音樂人做音樂的方式跟我們不太一樣。他們能接觸到(做音樂)的資訊跟軟體太方便了。有些音樂人會先從拼貼開始,當拼貼做得很大量又很快,變成剛開始接觸作音樂,能最快有獲得成就感的方法。
希文:我不知道許郁瑛怎麼看,但現在很多人都拼貼 beat 做音樂。
郁瑛:或是找 Type Beat。
希文:對,開一軌就 loop,再哼一哼旋律。國外也是,他們叫做 top liner,做了 beat 之後加上弦律,把好聽的弦律,像一個拼圖拼上副歌這樣,所以主歌就是一個 rap,副歌很容易就拼完了,可能編曲弄一些東西就有特色。
Peggy:我現在也有遇到一些線上歌手或創作人,沒有 melody 就先發編曲。
郁瑛:那 chord 怎麼來?是編曲自創?那不是等於是用編曲的曲。
Peggy:我是覺得這樣子編曲應該也要掛作曲。
希文:說到這,我想特別提及黃宣,他很棒,也很清楚自己要表達的概念是什麼,從配器到 sound 都很有概念。因為如果只是律動的話,我就覺得蠻可惜。
郁瑛:上次編黃宣的表演,聽了一輪他的歌,我真的很喜歡他耶。他很多聲音的安排、歌曲巧思都很有設計感,他有旋律性,節奏是貼著歌,我聽得到歌的主體,這些節奏、和聲、聲響、音效⋯⋯
像希文剛剛講的比較多律動類的那個我也知道,上次當金曲獎評審的時候,也聽很多這種,我也可以理解年輕人喜歡吧,很放鬆很 chill,不用多想這樣,可是對我個人的美學或者 background,就不會是我的 type。
當然我以前可能不會那麼在意,現在反之,我會開始聽它的律動,有沒有設計別的什麼聲音,譬如說包覆性,這邊有沒有什麼突破?我比較喜歡這個曲子裡有小驚喜,整體的架構不是只有律動跟弦律。
Peggy:我覺得黃宣可以做到這點的最大差異,是他太會唱了。他的人聲不管是音質還是 melody,發展性都很強。一般你的 beats music 就是順順的怎麼唱都好聽,因為他編曲太完整了,大家做好在那邊。若是你有一把很好的聲音,再加上你有 melody 的 sense,他就有可能從中做出讓人驚艷的東西。
郁瑛: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國樂、西樂混搭,不簡單的《金蓮》
問:回到《金蓮》,希文一開始創作是知道要跟國樂團合作,同時大量加入黑樂的元素,好奇中西音樂的合併,之間的火花是怎麼創作的?
希文:其實所謂「黑樂」這點蠻有趣,應該是說,我並沒有在作曲前就先佈局說我要用哪幾種曲風,直到事後才發現有很多元素運用在裡面,有比較 Funk、雷鬼、Tango、Shuffle⋯⋯都是律動性很強的曲風。
回到最一開始講的,我內心創作基本動能還是蠻 upbeat 的。至於國樂,我們去年是跟整個國樂團合作,今年會做調整,變成國樂、西樂混搭,的確有刻意去不要寫得很國樂,或者說很東方這樣,想去撞撞看會有什麼樣的火花。
Peggy:這有點像把這個樂器去延伸,不是原先在發聲的方式。我去年有去看《金蓮》,在聽的時候並沒有連結到是國樂團的合作,但聲響會讓我覺得在講一個東方的故事。可是我不會去想它是一個國樂團,甚至我也會覺得如果是一個弦樂團、管弦樂團也可以通。
郁瑛:我記得國樂的聲音跟舞台非常搭。有古裝又聽到國樂,當然這可能又是一個很大的標籤(希文大笑)。畢竟國樂現在也很現代,但是那時候我的確會覺得好棒喔,甚至心裡還飄過覺得說,如果這個不跟國樂要怎麼辦?
我那時候有印象指揮是不是很帥啊?(眾大笑)
希文:傻眼!我傻爆眼~~~~~~~
郁瑛:等一下!我是說他的背影很俐落,不是特別說他長什麼樣子。我記得指揮很帥,很精準這樣,我的意思是這樣!不要誤會!
希文:講到指揮,我想到幾年前在中山堂聽莊東杰,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指揮。他當年也是跟北市國合作,演出聖桑的〈飲酒歌〉,那時我坐在第一排,覺得我在看《交響情人夢》!你知道嗎?莊東杰走到我前面,整個台上都像在談戀愛,我覺得聽到豎笛、長笛跟本不像國樂這樣,那個聲響被調的非常特別,好像也是某種刺激或養分,這樣講好像也在貼國樂器從形象到音色上的標籤⋯⋯
當然,從技術層面討論,國樂的音準設計跟西樂本來就不同,但也會想思考這些樂器還有什麼能挑戰的可能性?或許這是我們當初想探索的,讓更多事情的樣貌,並不只是原先所想像的那麼簡單。或許,這就是這場音樂劇想呈現出的「本質」。
北藝中心試營運:瘋戲樂工作室《當金蓮成熟時》
時間:2022/3/15 (二) – 2022/3/20 (日)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購票:https://www.opentix.life/event/1471755133596323844?openExternalBrows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