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厚安
《茶金》要談的並非戲夢人生,而是台灣 1950 年代看著茶業由盛轉衰的茶商之家。至此,音樂上就有京劇和客家民謠兩項元素,更別提隨美軍俱樂部出現的爵士樂。文化並濟是《茶金》的背景,一如角色們可以自然地在一句話中一次說上客語、台語、日語和英語。對配樂者來說,如何呈現文化多樣性又讓整體風格統一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連小吉抽一口氣都是我們的 cue。」與柯智豪聊起《茶金》配樂的製作過程,才知道追劇時錯過太多,許多觀眾沒聽到的、未收錄於原聲帶的,台詞以外的聲音幾乎都與配樂有關。
永樂戲院是《茶金》其一重要場景,那是達官貴人的社交場合,也是主角小吉(連俞涵飾)經常進出的場所,在這裡,可能談成一筆利潤豐厚的生意也可能接獲小道消息,留待日後運籌帷幄之用。夏老闆(李杏飾)以花旦之姿於此初登場,把《貴妃醉酒》等京戲唱得驚豔四座,但在戲院的所有鏡頭中,真正推動劇情的是開演前主角們匯聚台下的交流。彼時,除人聲雜沓,背景應該還會出現什麼樣的聲音?這是擔任配樂的柯智豪仔細思考過的事。
戲開演之前,以《王冠》為參考
「戲開始之前的戲院是什麼聲音?如果我們用西方交響樂的邏輯思考,可能會有交響樂團在調音,按這個邏輯,戲院後場的南北管老師也在調音嗎?其實不是,東方的戲不是長這樣。」他查閱、研調資料後得出,能代表這個環境的聲音發生在戲院外。「我們推敲戲院附近有『票友』,就是對唱戲有興趣研究與演出的朋友,他們可能不是職業演員,也許在附近車水馬龍有地方聚集練練唱練練胡琴。」僅僅一段畫內音,柯智豪都細心對待,連票友們練的曲牌也特別挑選。
但《茶金》要談的並非戲夢人生,而是台灣 1950 年代看著茶業由盛轉衰的茶商之家。至此,音樂上就有京劇和客家民謠兩項元素,更別提隨美軍俱樂部出現的爵士樂。文化並濟是《茶金》的背景,一如角色們可以自然地在一句話中一次說上客語、台語、日語和英語。對配樂者來說,如何呈現文化多樣性又讓整體風格統一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柯智豪回想剛拿到劇本時對《茶金》最粗淺的理解:「我以為就是大河劇,但後來發現錯了。」他試想,以大時代氛圍為主題再添上點民謠風情,這條路應該可行,又劇組在溝通質感時以英美合拍的劇集《王冠》為參考,因此弦樂團幾乎是一開始就決定採納的編制。誰知道做完第一集,他的感想是:「怎麼變成交響樂版的〈望春風〉?」像是把東、西方元素硬湊在一起,缺乏有新意的思考,他笑說,這樣的音樂連自己聽完都沒印象。於是,他準備偏離跑道。
木質調的器樂與美術相配
在製作人的建議下,他首先把弦樂打薄,我們現在聽到的劇中弦樂團是六到八人的小編制,足夠鋪墊在音樂底層如一條平穩的河,優雅得剛好。接著,他在節奏上動手腳。聆聽茶金配樂,常可在管弦樂等一派西方樂器中辨認出一種充滿接地氣和手工質感的聲音,那來自打擊樂,比起打更像敲。
柯智豪饒富興味說明:「我去錄了一些木頭的東西,還有竹子、藤具,這些聲音在交響樂裡面比較不會聽到。」還有沙鈴,他將茶葉裝在塑膠罐裡自製而成,與戲劇主題呼應令人驚喜。他笑說,其實這些都是簡單的逃避,想辦法離交響樂遠一點,把西方的氣味再多刪掉一點。
將範圍縮小至〈茶廠〉或描述茶樹生長階段的〈等待伸展〉、〈抽芽〉等幾首曲子,不難發現,原聲帶中負責主旋律的樂器常是豎笛和豎琴,這兩種樂器的音色某種程度定位了這次的配樂風格,因兩者並非影劇音樂常見的主奏樂器。一問之下才知道,如此選擇與最初的設定有關。柯智豪說:「當初最高的設計,我們希望以木質聲音為主力。」把銅管的使用降到最低,以音域廣、線條美、表情豐富的木管樂器豎笛為主角,再以音色柔和的豎琴取代原屬於鋼琴的位置,最終呈現效果極好。木質的聲音不僅和戲劇的美術調性十分匹配,豎琴與茶商富庶之家的背景設定也很搭,一如打擊樂器的手工感與製茶的揉捻工序相呼應。
配樂收錄 61 首,實際上做了 496 首
與柯智豪聊配樂的製作過程,細節刻畫如影隨形,實際上整齣劇的音樂就是對著一顆一顆鏡頭慢慢地磨,而非做好一批配樂後丟給剪接師自行運用。
以每集結束時的音樂為例,為了讓聽感更流暢,片尾曲前,柯智豪常會加入一段能順接的樂句,類似為片尾曲多寫一段 intro。又或者喝醉的 KK 與小吉於客廳椅子上並肩而坐的名場景,那段配樂為緊貼小吉的內心戲,調性隨他倆談話內容一度從 C 大調轉至 A 大調又再轉回來。若將柯智豪在配樂下的功夫換算成更具體的數字,就是每天早上七點與製作人開會持續三個月,以及收錄在原聲帶中的曲目僅 61 首但實際上共做了 496 首。
在事情開始之前,我們時常難以預料將如何發展,連難易程度也不好估量,好奇柯智豪最初受到《茶金》劇本哪一部分的吸引,決定接下配樂工作?他將話題說回自己身上:「我做三牲獻藝嘛,其實就擺明了想摸索自己的生命或者台灣的歷史,說穿了就是想知道我們是誰?想一直在這件事情上琢磨。」
三牲獻藝是一個音樂實驗組合,融合台灣廟宇音樂與電子音樂,盼年輕一輩也能注意到伴隨傳統民間信仰的聲音。《茶金》描繪的 1950 年代初期是柯智豪未曾接觸的時間斷代,彼時沒有歷史大事件發生,因此鮮少作品提及,他覺得《茶金》或許能讓他多瞭解幾件以前不知道的事。
三牲獻藝之外,柯智豪還做過很多很酷的事,除了各種以音樂出發的藝術跨界合作,他也為「唸歌」等台灣即將消失的聲音留下紀錄,而做這些事情的動機也只是出於好奇。與他相談可以感受到他態度輕鬆,對事物流露出如文火熱而不烈的興致,不把嘗試或困難看成太嚴重的事,一切穩穩地做,我想這樣的氣質某種程度也表達了《茶金》這齣劇的幕後態度,即便以對娛樂戲劇來說或許讓人卻步的歷史為背景,卻因清晰的敘事、製作方向和美感而顯得步態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