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佑的深夜獨白來到第二回。在這篇,你能得知他用了哪把琴寫出〈戀曲 1980〉,又為何與鍵盤樂器疏遠,慢慢有了吉他手的自覺?他浪漫地稱琴為「情人」,把和吉他的相遇比喻成一場場邂逅,如同齊聚「因為愛琴」的七位創作人、收藏家,每當回想起某把珍藏背後的故事,都能重溫悸動。如果你也愛琴,月底的百年百琴特展或許會成了你流連忘返之地⋯⋯
文/羅大佑、圖片提供/大右音樂
從大三開始,那一把「台中馬丁」陪伴了我整個大學生涯的後半段。它與我一起創作了最早期的一些歌曲後,隨著我從台中來到台北。彷彿初入繁華社會、不經事的少年迷失於狂華世界一般,這一把「台中馬丁」竟然不知了去向。我現在怎麼努力回想,也想不起這把吉他是怎麼跟我分開的,或是賣給了、送給了誰。
像是徐志摩詩裡寫地一般:「不帶走一片雲彩」。
坂部一夫畢業要回日本了,他在台灣醫學院的留學已經告一段落。他把那把 YAMAHA FG-140 寄放在我這,當然就是請我保管,送給我了的意思。這一把 FG-140 ,恰如 YAMAHA 同牌鋼琴所擁有的信譽一般,血統純正、外型低調,但是該有盡有。低音豐滿,中音協調,高音清爽而不尖刻,臥在懷裡有一種可被信任的感覺。
那時候坂部一夫與我常常和同校藥學系的熊天益一起唱歌,唱得最多的是 Crosby, Stills, Nash & Young 的〈Helplessly Hoping〉、〈Teach Your Children〉等歌,還有其他英文、中文民歌,或是大家有自己的創作,唱給彼此來分享。也就是說,那時這一把 FG-140 和我也認識四、五年有了。
但是這把琴也只跟了我一年多。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它最後還是不見了。它終究是去了哪裡?送給了誰?或甚至是被誰拿走了?不知道。但我還記得〈戀曲 1980〉就是在這一把琴上面寫的,過程連詞帶曲大概是半個鐘頭。
那是一個撞擊、茫然、失落且分崩離析的時代:美國和台灣斷交、美麗島事件、林宅血案、美麗島大審、中正機場啟用、美台關係法、忠仁忠義兄弟的分割手術成功、中正紀念堂完工、美和青少棒的青少棒世界冠軍、榮工少棒的世界少棒冠軍⋯⋯種種事件約莫發生在我大學畢業、1980 年前後那段時間。
那一把 FG-140 也是在那時不知了去向,完全沒有留下一張字條。接著出現的,是我在 Keyboard 雜誌上看到廣告而購買的 Ovation 1681 型 Adamas(而且是全黑色的!)。
這把吉他由玻璃纖製成,背面一體成型,呈弧圓形;正面木板亦是漆成黑色,琴身上半的左右兩側,用了極精緻且不同顏色的的木片拼貼成一雙翅膀,上頭帶有不同大小出音孔,是一把完全不同於傳統,非常絢麗誘人的吉他。
它的琴身比一般旗艦型木吉他還要厚,弧形背面在你背著它彈奏時,因為不容易與身體貼得很緊,吉他的背帶得背得高一點,才能比較準確地彈奏;然後,它的背面下緣有兩個訊號輸出口,其中一個可以 Stereo 立體聲輸出,所以,它是一把原木聲和電聲雙用的吉他。
這把 Adamas 吉他的出現,當然跟我在 1980 年畢業後,一邊從醫、一邊做音樂工作,開始有了收入有關。Adamas 拿出去演出時非常上相;需要擴音時,由於它本身就備有訊號輸出口,不用架麥克風來收音,省了很多現場接線的活,也降低了聲音回饋爆音的可能,異常方便。而且,很多朋友一看到這把琴總會驚呼:「哇!這是什麼吉他?很漂亮欸!」
這把琴只有一個問題:它的聲音。
由於琴身大部分是用玻璃纖維一體成型製造而成,它的琴聲響亮,共鳴也清楚透澈;如果直接接線,以輸出訊號來擴音,聲音也很清楚紮實。
但是,它的音質就少了一樣東西:木頭共振的聲音。它聲音聽起來有一點黏糊糊的,感覺該有的頻率並沒有共振出來,沒有一般傳統吉他與身俱來,很複雜、多樣聲音頻率的總和,像是一些諧波(Harmonics)音色,還有那些不同而細微的泛音(Overtone) 們。
本來我還讓自己儘量將就它的聲音,把它解釋成一種新的、前所未有的六弦琴的音色,希望自己可以和它一起「共創一種新的歌曲型態」——但是,就是不行。
經過了這把 Adamas,我才了解到:木頭是一種生命,是上帝給人類最好的禮物之一。而人體本身就是一個生命體:人的心靈與情感、情緒、音樂等,都是生命綻放、表達的各種模式及能量,只能和另一種生命形態的實體或其衍生物(比如木吉他)一起共鳴,才有發揮成完美成果的可能。
另外一點,特別有感受(而且,日後將會有越來越強大的感受)的是:「我們是會因為吉他的外型、看起來的樣子,或是好看、漂亮等外在因素而去購買它,去擁有它的!」
之所以要加一個「!」的驚嘆號,是因為這樣的事情,一直到 2020 年的現在仍持續發生,我還沒有從 1980 年購賣那把 Adamas 的極大錯誤中汲取教訓 !仍然會因為:「哇!這把吉他太棒了!」而去擁有它,卻忘記那個「太棒了」的驚嘆,有百分之八十以上只是因為它的外貌!
是的,吉他跟女性一樣,你是會被她的外貌吸引,而忘記那些若要長久相處在一起所需的,更本質的條件。這一點,很糟糕。我相信收藏吉他的朋友,應該都會有這種經驗。很糟糕。
但是,也不完全那麼令人心灰意冷,傷心絕望。因為,吉他的外表、它整個樣貌的呈現本來就是很重要的。
吉他手們很早就發現了:表演音樂時,觀眾的目光至少有一半是聚焦在他手中、懷中的吉他上。所以,在挑選吉他的時候,選擇一把會令自己覺得振奮、很優雅、甚至很驕傲的琴,是非常重要的。
製琴師們也很早就發現了:同樣是音質很好的琴,不論哪一把都能把塞哥維亞彈奏的《浪漫風格奏鳴曲》表現地淋漓盡致,那一把他特別處理過的,楓木火焰對稱型花紋的琴就會有人搶著要,甚至排隊等著購買;而另一把聲音一樣好,可外觀相對普通的琴就不太容易出售。
這樣講起來,真的是很糟糕的一件事,好像吉他手和製琴師們都是以貌取人,只注重外表,嘩眾取寵的渾蛋。
其實不是。
原因是,大約三百年來,吉他由於各種和人們極為親近的關係,在無數演奏曲和伴奏曲慢慢發展出來的過程裡,已經被人們慢慢地製造成一種極為擬人化的樂器了。應該沒有任何一樣樂器,在形狀上比吉他更接近人體:琴頭、琴頸、琴身、上半身(Upper Bout)、下半身(Lower Bout)、腰身(Waist)⋯⋯而且,主要是吉他的琴身共鳴腔大小和人類最為接近。
有時候,練琴最好的時間,其實就是女朋友不在身邊時。這時候,彈琴可以延續個五、六個鐘頭,直到練到體力不支、倒頭就睡。然後一覺醒來,發現吉他就躺在身邊,跟你以這樣的睡姿過了一夜。
變成了一個,好在沒有犯罪,始料未及的一夜情。
很少聽說有哪一個小提琴手在練完琴後會把琴放在身旁。原因也很簡單:誰也不想發現醒來的時候,小提琴已經被你壓扁了。
曾經有一段時間,大約是上個世紀的八零年底、九零年初吧,我那時是一個鍵盤樂器手,處在一個重金屬搖滾樂完全盛行,方興未艾的時代裡。「天哪!怎麼每個人都在彈吉他!那麼多的電吉他,而且都一定有 Floyd Ross 震音大搖桿的彈奏,天底下到底有多少個合唱團,幾兆個吉他手呢?!」
話還沒說完幾年,我就發現「唐樓」錄音室裡電腦越來越多了。我和同事花比傲在錄音的時候是用 Performer 的錄音軟件,大概是 1994 年左右吧,鍵盤樂器的聲音越來越多,百花齊放。六十一鍵的鍵盤,已經沒有任何人類聽過卻不能被製造、被彈奏出來的聲音了。也就是說,當初我所鍾愛的樂器之王——鋼琴,已經慢慢被發展、發明成了一部鍵盤電腦,它已經無所不能了。
也是在那時,我慢慢地,就和鋼琴還有鍵盤樂器疏遠了。我自幼學習鋼琴,並在年輕時瘋狂尋找各式樂器,追逐天南地北的各樣聲音,從來沒有想到,當有一天我熟悉的鍵盤樂器變得無所不包,幾乎能彈奏出任何所需的聲音時,我會棄它而去。
不,應該說是,它先棄我而去。
你想想看,當一樣樂器它什麼音色、聲音都有時,你要怎麼稱呼它呢?
我想,原因是我不喜歡「什麼都可以做得到」這個概念。
【因為愛琴吉他音樂節】
- 百年百年琴特展
日期:11 月 27 日至 11 月 29 日
地點:華山文創園區 中四A館
活動內容:百年百琴特展、音樂論壇、琴授、琴售、吉他診所、勇氣舞台(詳情請洽官網)
- 展覽特獻:因為愛琴演唱會
地點:華山 Legacy
11/28 首場演出者:羅大佑|王治平|黃國倫|陳子鴻|謝震廷|Roberto Zayas|董運昌|洪本展
11/29 加場演出者:羅大佑|王治平|黃國倫|陳子鴻|戴佩妮|荒山亮|董運昌|洪本展
(本文由羅大佑授權提供,文字經 Blow 吹音樂編輯部調整,未經同意不得任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