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一群定居北大武山的人們創建了斜坡文明,他們自稱 kacalisiyan(卡查利仙人),在排灣族語裡,意為「住在斜坡上的人們」。
從現代的角度,卡查利仙人包含所謂排灣族、魯凱族,而年近花甲的達卡鬧身上正流著兩族的血液。過去作為社運音樂人,他曾以《斜坡》入圍第 20 屆金曲獎;2017 年為邵族唱作人瑪蓋丹製作《美好的,怎麼了?》專輯,也獲第 9 屆金音獎兩項肯定。
這名斜坡後代,在 2020 年 9 月為了他的第三張專輯《流浪的 Naluwan》,從都蘭頻繁地往返各地宣傳。Naluwan(那魯灣)作為專輯的主角,它為何四處流浪?達卡鬧向後調整好坐姿,以下沈的語調,緩緩道來 Naluwan 顛沛的流浪記。
失去傳統的那魯灣
1954 年,國民政府成立「山地文化工作隊」,精選一批原住民菁英,深入部落宣導施政。當時部落之間多用日語交談,對中文仍不熟悉,政府於是想到以歌、舞、劇來宣導政策:「舉一個例子,政府會要求我們要刷牙,當然以前人也有刷牙,但不是用牙刷,是用檳榔維護口腔。那時候,國民政府大力提升國民健康,所以透過文化工作隊告訴部落怎麼用牙刷。」
這些政策宣導歌主歌多為中文,裏頭的負責人想到,或許能將原住民的虛詞填入副歌,更有利傳播。在這樣的背景下,Naluwan、Haiyang 脫離了傳統意涵,成了政府宣導的工具;歷史繼續推進,我們也可看見 1970 年代,救國團大量挪用原住民歌曲並以中文填詞,歌曲傳播至全台,人人皆會吟唱,保留的聲詞 Naluwan 在此成了代表原住民的符號。時過境遷,人們聽見 Naluwan,對其想像往往只剩下歌謠,或是主打原民風情的商業符號。
「在斜坡文明裡,Naluwan 原本指不知名的地方,或思念。不管原住民還漢人,現在大家認為 Naluwan 就是歌,這對我來說覺得可惜,因為它其實有深厚的意涵。」Naluwan 作為虛詞,能被注入各種意涵,在《流浪的 Naluwan》裡,達卡鬧選擇將 Naluwan 視作摯友,看似與其對話,實則喚回傳統、抒發己見。
Naluwan 能變幻出各式樣貌,就如同《流浪的 Naluwan》有著豐富的語言及音樂性:〈哎呀〉加入西塔琴、台灣木鼓,這首出色的非洲藍調道出 Naluwan 的嘆息;改編自客語創作的〈想念〉,則將 Naluwan 看作一名「青春美麗又懶惰的女性」直抒愛意,編曲 Andy Baker 甚至雲端邀來夏威夷的踏板式滑弦吉他手助陣,想像力豐富的達卡鬧說,那呢喃的琴聲,很似女生對男生各種情緒的「哼」⋯⋯
村上春樹寫出他的疏離
耗時兩年走遍多間錄音室,達卡鬧為每首歌尋覓最合適的編曲人與樂手,其中跑最遠的就是〈小林先生〉,原創作者為音樂人小林隆二郎。1977 年,小林先生曾赴沖繩與那島營救兩名從台灣逃出的政治犯,首次踏上台灣,便是為了替國際特赦組織蒐集台灣政治犯訊息。他一生致力於傳遞和平、自由和愛,在達卡鬧看來,小林先生不只是位言行合一的人權工作者,更是自己人性的標竿。
2015 年小林先生辭世,沒能前去悼念的達卡鬧一直耿耿於懷,藉此曲為契機,他特別飛到日本拜訪小林夫人並取得其同意,在填入排灣族語歌詞後,找來小林先生生前合作的歌手及樂手,於京都當地的錄音室重新錄製。
「小林先生是神戶人, 但他的求學都在大阪、京都,聽說他住的地方離村上春樹家很近,哎呀(a-i)~嘿嘿嘿。」上一秒還在正經的話題,下一秒達卡鬧突然像小粉絲般興奮,緊接著道:「我們那次還有去看村上春樹以前開的店(Peter Cat)。」
一問才知,原來達卡鬧十分敬佩村上春樹。我們聊起村上春樹規律的日常作息、不愛社交的性格,他甚至說,能從村上的小說讀出「爵士樂」的節奏。你能感受他是真心熱愛,原因是村上春樹筆下的主人翁恰似他的心境。
「我從他的文章裡看到更高的視野。他小說裡所寫的人物,都代表一種人類普遍的期待,或共同面臨的困境,這很貼近我在思考原住民處境時的心境。很多角色其實跟既有的結構有種疏離感,會讓我感覺他在寫我。有時候我不要說族群,常會覺得自己怎麼會在這個家族裡。你會覺得除了血緣關係,沒有什麼交集,重視的事情不一樣。」
或許正因此,在創作《流浪的 Naluwan》時,達卡鬧不同於以往從原住民的視角出發,而是嘗試以主觀的角度來寫當代原住民。原住民這三個字只是形式,他希望他欲傳遞的價值,不論什麼族群、區域的人都能明白,就如同斜坡文明留下很多可供人類參考的普世價值。
「就我們所知的五大文明,沒有人大量使用精練的虛詞代表所有的喜怒哀樂。這是我們現代的人類習慣使用文字之後,所喪失的一種古老的能力。Naluwan 就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人類發明文字有太多陷阱,常常是表面上這樣寫,但背後又不是那個意思。」
你要向前走,也得回頭望
除 Naluwan 一詞貫穿九首歌,《流浪的 Naluwan》也常提到北大武山。山區民族往往因為崇敬將大山神化,卡查利仙人也將北大武山視為聖山。
在排灣族語裡,北大武山讀作 Kavulungan,vulung 的字根是百步蛇,Kavulungan 可以解釋成:在百步蛇住的地方。達卡鬧説這是比較概略的說法:「因為雖然是排灣族,語言群也有些不同,譬如有些人(的祖先)是石頭生的,有的是太陽生的,有的是蛇生的。但不管你是怎樣誕生的,Kavulungan 就是一個聖山。我們的祖先曾經這麼崇拜這個山,這個崇拜的態度,就我自己來說是有需要的。」
他重複吟唱北大武山,為的是提醒現代人類文明,科技固然重要,可常存的古老文明也有值得參照的智慧。部落裡老人家的諄諄告誡言猶在耳:你們要往前,因為不可能走回頭路,但也要記得停下腳步往後看,這樣你往前的步伐才能穩定。
卡查利仙人相信,人死後靈魂將飄回這座祖先棲息之地,所以做這張專輯時,達卡鬧有時會想,如果 Naluwan 有誕生和死亡的問題,他是否會跟族人一起回到北大武山?他覺得 Naluwan 也需要一個家:「那個家不是我們人間的血統或階級組合而成的,我自己認為,Naluwan 需要的是一個永恆的家。」
他在〈回家〉裡問 Naluwan:你的家在哪呢?這首歌找來少多宜・篩代的 AMIS 旮亙樂團合作,加入阿美族傳統敲打樂器,在達卡鬧聽來,那樂器聲有種有種小小羊兒要回家的感覺。當少多宜知道這首歌要唱「回家」,遂提議加入口簧琴,象徵回到北大武山時聽見的潺潺流水聲、動物叫聲。
是啊!Naluwan 你的家在哪裡呢?
是在傳統領域或是 Google Map
是啊! Naluwan 那我的家在哪裡呢?
查利仙人 番人 山地同胞 原住民 或者 以後是什麼?——〈回家〉
表面上〈回家〉是對 Naluwan 的催促,但總能隱約感覺,這更像達卡鬧覺得家越來越遠,傳統文化日漸式微的抒發;在以雷鬼結合福音的〈只有 Naluwan〉,饒舌部分更直接言:「碰不到傳統/相愛的血統/年輕人剩下那麼一點點認同」。
你有你的流浪,我失去我的傳統
「我個人對原住民這三個字會有些質疑。這三個字有時候成為阻礙我們認識傳統的絆腳石,我會覺得,我們離傳統越來越遠,我們不認識傳統了。」以原住民委員會補助創作為例,這本是美事一樁,但達卡鬧看見,許多人雖因此得以發行母語專輯,卻忘了補助的初衷是為了讓語言能繼續活用。有些人寫的詞太粗淺、有些人忘記幫傳統文化說話,但他堅定認為,既然是拿政府的錢就不應該忘記使命。
笑說自己或許會被認為「old school」,可達卡鬧看著「原住民」這三字走過快三十年的歷史,卻仍像初生兒般腳步踉蹌,心中的擔憂自是少不了。他一方面希望大家能慢慢不倚靠扶植,靠自己的力量來維護傳統;但一方面也清楚明白,文化本來就是過濾篩選的過程,傳統文化不可能一成不變:「全世界很多傳統文明在消失,手機有一天可能也會消失啊。族群部落、群體可以消失,但是文明的精神不能消失。」
於是,達卡鬧選擇將 Naluwan 代表的時代與文明精神,保存在這九首歌中。在專輯最後一首歌,他對 Naluwan 說:
離開北大武山吧
尋找下一個查利仙人
送你一張專輯
流浪的 Naluwan——〈流浪的 Naluwan〉
「就離開吧,去找像這樣的文明,我們已經不是他要的查利仙人。」白髮蒼蒼的斜坡後代豁達道後,露出淺淺一抹笑,「但是你在離開我前,我先送你這張專輯。」
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