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鹿米工作室,燈光師伍翔麟(後稱小伍)替我們開門,他的夥伴沈佳穎(後稱花花)正坐在裡頭,敲打大桌上的筆電。作為各大團隊愛用的燈光師,若不是 COVID-19 來攪局,現在他們應該頻繁進出機場,飛往各地的巡迴。
燈光師的生活像一條用力拉緊的橡皮筋。去年底,花花接下 Tizzy Bac 二十週年演唱會《鐵之貝克 XX》、鄭宜農《給天王星 Dear Uranus》兩場燈光設計,年初又與學長小伍合作了宇宙人《你的宇宙》小巨蛋演唱會,老天的手一鬆,她終於有機會喘口氣。
而小伍呢?「工作就是生活,現在我感覺沒了生活⋯⋯」這位工作狂近期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作品是林宥嘉《IDOL》,大象體操《水底》導演劉柏君還曾為了與他合作,說服樂團放棄 LED 視訊,將有限的視覺資源全投注在燈光。
日子恢復彈性,花花開始思考,自己想要什麼,想給別人什麼?於是她向老闆,同時也是資深燈光師玉麟哥提議舉辦課程,並找小伍一起接下講師。「演唱會燈光設計概念課程」在 flyingV 秒殺又加開,由此可知,許多人都對這門專業感到好奇。
燈光師是師徒制,不得其門而入總像霧裡看花,花花說:「很多導演都說想來上課,因為想知道該怎麼跟我們溝通,我們平常到底在想什麼?」
以燈造景
當花花倒轉記憶,嘗試回想自己為什麼對光著迷,第一個跑出的畫面,是小時候在 Partyroom 聽 DJ Mykal a.k.a.林哲儀放歌。當時燈光美,氣氛佳,光灑在哲儀老師身上,只有一個帥字。而對小伍來說,光或許不能說故事,但當其與音樂結合,你更能感受到孤獨、希望⋯⋯可勾出情緒,是光最迷人之處。
人對光的感受是私密的,它的抽象能容納百百種解讀,卻也成了燈光師和導演溝通時的一道檻。職業生涯十餘年,最難揣摩的形容詞是什麼?兩人異口同聲答「有機」。
「想像力要好,常導演跟你講他感覺時,你聽不懂就是聽不懂。」小伍提及,之前跟林宥嘉配合的香港導演會以故事、場景,來形容音樂帶給自己的感受,這是很不錯的溝通方式:「但如果說,『午後山裡的有機感』,我就會卡住。可以做有生命感的東西,或許 LED 燈條?如果是光束燈要做生命感會有點抽象⋯⋯」
燈光師的靈感,通常源自一個特定的畫面。出身復興美工,花花常以繪畫技法,諸如渲染、對比等思考光的呈現;小伍從小愛看劇,觀影時總多留一份心看光的用色、揣測光源位置,偶爾也會在 Pinterest 存些裝置藝術或有趣的圖片,設計時再回頭看有沒有幫助。
當燈圖畫不出時,與其看演唱會的照片,兩人更多是去戶外走走,觀察樹蔭、海面、天空的變化,想像該如何做出眼前的畫面?隨著科技發達,各式燈具越來越多,花花説做光最有趣是,透過搭配適切的燈,就能打造不同場景:「小場館或戶外場有些特定的燈,雖相對便宜,可光速、色溫,跟新一點的燈截然不同。」
小場館:燈光與音樂的純粹結合
在燈數有限,擺放位置也固定的小場館,一場秀的燈是否有做出表演者的味道,就看燈光師對音樂有多了解。要玩節拍對點,歌必須聽到滾瓜爛熟;要用色彩營造氛圍,得先上網搜尋歌詞背後的故事。
小伍觀察到,很多年輕燈光師習慣把燈搖得很高,可其實離舞台比較近的觀眾可能看不到這效果:「我就會看他到底是在做一場秀,還是說是在玩他的燈?小場館的距離近,很細微的變化其實都看得到,除了玩光束,很多東西能表現在表演者身上。」
當初,出於對大象體操音樂的熱愛,小伍透過花花牽線,參與了大象體操《水底》巡演。《水底》雖自製舞台,但場地規模偏小,資源也有限,小伍捨棄時下流行卻昂貴的燈,因應豐富的音樂表現,選用多燈泡種類的 LED 燈,方便搭配樂器做出流動感。
對他來說,這次最有趣的挑戰是後方的 V 型鏡子舞台。儘管已預想過幾種反射玩法,可實際到場,才發現能操作的比想像中更多,很多燈光 cue 表當天才熬夜趕出來。
數學搖滾拍子多變,是小伍沒挑戰過音樂類型,他坦言邊按 cue 邊手抖,還緊張到胃痛。「很難得欸,他平常都很秋。」雖然沒到現場,但事後花花有拿控台側錄影片,惡補學長的車尾燈:「在現場做 cue,那個速度有多快,是我現在沒辦法想像的。其實我蠻驚豔的是,一樣是小場館,有限的金錢和設備,他怎麼去跟人家溝通,把資源拉到音樂跟燈光最純粹的呈現。」
大場館:各項視覺元素分工協調
表演者和音樂永遠都是主角,可當製作規模拉大,能放入的視覺元素增加,燈光就不單單只是跟著音樂的節奏、旋律發想設計。如同導演在做一場秀時,看的是整體呈現,燈光、雷射、視訊必須不斷協調,分配一首歌裡誰主導、誰輔助。
每個製作團隊流程不同,以安溥《煉雲》演唱會為例,當花花已經知道舞台雛形及演出歌單,她用與安溥合作過的經驗,去猜想歌曲重新編製後可能呈現的風格,進而發想設計:「來來回回與導演、視訊一起討論,如果我覺得這首歌視訊能表現地更好,我會讓。但相反地,像〈風在吹〉,已經有想法,打算用燈光做出風的動態,就會問視覺能不能配合,是不是可以由我們這先出發。」
理想的狀態是,導演、舞台、燈光、雷射、視訊從零到有一起討論,小伍參與的《IDOL》團隊恰巧能拿來當範例,大夥這些年一起打仗,平常也會互丟想法,早已培養出不錯的默契。
這場演出沒有特別的道具、機關,純粹用拼裝屏幕去做空間轉換,卻被參與者盛讚為視覺饗宴,小伍認為原因只有一個:「做完之後導演跟我聊,也認為這場沒什麼特殊的東西,只不過是各自把覺得很好的東西拿出來討論、做分配。」
但這夢幻模式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時候,燈光師遇到的問題是,該怎麼在滿滿的屏幕、機關裡,鑽出一條自己的路。
當屏幕滿天飛
華人觀眾在觀賞大型演出時,對於演出形式常有既定想像,彷彿出來的視覺、機關不夠華麗,就少了些什麼,於是演唱會大屏幕滿天飛,素材越畫越精緻。但若你事後回想這場秀,除了上述那些,其實沒有一個特別的形狀能讓其成為經典。
一昧追求 LED 屏,限制其他元素的發展空間,會限縮舞台的可能性。相比之下,國外舞台形式多元,兩人皆認為,其用屏的方式值得借鏡:「老外他們就算屏很大、很多,像泰勒絲、碧昂絲的演唱會,但他們是把表演者的姿態放上屏幕去做效果。屏雖然可以做很多想像跟變化,但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把表演者的張力擴大,而不是把你自己的作品放得更大。」
小伍認為,屏幕再大再多,也只是演唱會的其中一個單位:「每場秀都該有它的靈魂,但不能單靠用屏做出的素材,當作它的靈。最主要還是表演者,應該是由很多人把能量注入到靈魂裡。」
認清燈光的優勢在於能碰到觀眾,並且帶動情緒轉換,兩人漸漸學會如何跟 LED 屏和平共處。除了嘗試在不同的位置放燈,或向外延伸拉近觀眾距離,這幾年他們也常使用伺服數控馬達,去設計燈光結構。
如 Tizzy bac 二十週年演唱會《鐵之貝克XX》,花花以 8 個伺服馬達設計出具象徵意義的「X」光束;小伍在華晨宇演唱會將燈條設計為立體方框,變成可以移動的發光結構。不只是燈光,現在很多燈條、燈帶,舞美設計的背板裡面若有燈箱,也屬燈光師的控制範疇。
燈光師是否需做過硬體?
談到燈光結構,不難發現設計燈圖時,除涉及美感,還得考慮燈具配線、結構是否安穩。也因此,關於燈光師這職業一直有的爭議是:是否要做過硬體?回答之前,不如先聽聽小伍和花花的故事。
出身硬體,小伍最初在音響公司工作,並立志成為音控師,可之後自覺耳力不佳。彼時公司常做些小場,如記者會、新歌發表會,不需要太難的燈光技術,公司看他對燈光比較有興趣,就讓他開始做燈。
他常把公司為數不多的燈具搬出來練習,買演唱會 VCD 學習別人怎麼做。有時候做場,公司會找外面的燈光師來,裝完燈,把系統交出去後,他總自願留下,整個晚上徘徊在控台旁,只為多刷些招。
「我們是從很基本的東西,像電學、燈具的配線,怎麼維修、怎麼裝,包括結構怎麼吊比較安全,用什麼馬達等等,一點一滴慢慢學,才終於可以上控台。」現在學習環境變好了,有電腦模擬控台,上 YouTube 就能學控制器技巧,相關科系更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可越來越多立志成為燈光師的人,其實並沒受過硬體培訓,小伍說,最初其實不大能接受。
而花花恰恰代表了那派沒做過硬體的燈光師。在 The Wall 做了一陣子舞台工作人員,花花選擇燈光作為跑道,在場館磨練控燈。離開 Legacy 後,開始做更大的場地,她的確遇到小伍提及到的問題:「因為說穿了,在場館就是用原本設定好的配線。之後,你可能去到一個沒侷限的地方,或是有電的考量,要怎麼設計圖紙?東西變得太天馬行空,無法執行時要怎麼處理?這段的確花蠻多時間。」
可勤能補足,進入鹿米後有學長能分享結構經驗,學習到不少。花花笑說,比起學長們,自己可能還比較善待硬體人員。裝台是高風險的工作,但作業時間通常有限,她會盡量抓到燈數與效果的平衡。
隨著認識越來越多年輕一輩的燈光師,小伍也改變了最初的想法:「雖然沒做過硬體,但他們其實對這個產業是有幫助的,腦袋裡的東西也都蠻好。有去過硬體,對現場的掌握度其實會更好,但不一定代表比較會控燈,有時也可能被侷限,他可能就會覺得這個硬體不大好做,會限制了他們的想像。」
「不過,有待過硬體比較不容易被騙,他們有時候會跟你說怎樣不行,這個沒辦法裝。」小伍幽幽吐出一句,引來花花大大認同:「有有有,我之前都會被騙,回去跟他報告,他就說你白痴喔,這個沒差好不好。後來他們就知道不要騙我(笑)。」
助年輕燈光師與產業接軌
在戶外場或大場館,燈光師往往得等晚上八點後,機關定位完才能開始作業。戶外場常是一路做到見天光,而場館不受日照干擾,花花曾進場後一路待到演出結束才離開,加上常常要飛行、適應時差,說實在,這是門十分辛苦的工作。
美感是燈光師的基礎,而若想當一名演唱會燈光師,更需要一顆靈活的腦袋。紙上的燈圖往往不是最終成果:有時到現場,才發現燈具恰巧擋到喇叭,只得另闢新位置;當戶外場裝台、彩排時遇雨,你必須判斷,地上的燈用或不用,並思考後續應對。
不屈不撓的溝通能力同樣必須,跟著藝人世界巡迴不少國家,他們發現語言與文化差異常讓彼此難以尊重對方的專業,工作障礙頻出。花花說,如果妳恰好是一個女性燈光師,可能還要面對根深蒂固的性別刻板印象:「今天帶新人出國,雖然我是設計,但他們永遠只會對他講話。妳在旁邊他看不到妳,不論亞洲、非亞洲地區都是。」
上述問題只是冰山一角,到了現場,燈光師會碰到的問題族繁不及備載。儘管拜科技所賜,二、三十歲燈光師現在只要下載好軟體,就能在 3D 世界裡玩燈。可實際是,當製作變大,要顧及的層面越來越多,這些燈光師會發現,演唱會裡各種因素,如煙霧、螢光棒,都有可能使效果不如預期。
新生代最大的問題,是缺乏上場練兵的經驗;而部分中生代燈光師圍成一個舒適圈,目光只放在做到某某樂團的演出、控制器做得是否酷炫,「但你要再往上,能創造的東西其實更多,只是看自己要不要挑戰。」
部分新人儘管想向上精進,可老一輩燈光師仍在,位置有限,這之間的斷層是產業無法健全的最大問題,也成了花花開設課程的初衷:「我們是師徒制嘛,有些燈光師不太會喜歡教你東西,不太喜歡分享,他們會怕東西就被你拿走,對我來講這沒差,大家學到就是分享,你也可以從別人身上得到很多。」
身為前輩,小伍贊同花花的理念,他同樣希望以系統性教學,幫助新生代燈光師重整思維,補足控台以外的不足之處。「我們應該塑造更好的環境,讓這些年輕燈光師可以跟現在的產業接軌,」花花如是說:「如果可以的話,希望發現新人,把這些有能力的人帶起來,也許跟他們合作和配合,一起挑戰新的東西,這才會對產業有幫助。如同課程核心之一,期許未來、種下種子。」
地點: 台北文創訓練中心 TCCC | 台北松江 2 館
日期:共 9 日
7/20、21、22
7/27、28、29
8/03、04、05
時間: 18:30-21:45(3 小時/日 | 中場休息 15 分鐘)
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