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樂迷對盧律銘的注意力,多半源於因為他在樂團(棋盤上的空格、聲子蟲)創作上的表現。2016 年,金音獎頒到最佳樂手獎,坐他身旁的朋友本來想錄下他失望的樣子,沒想到頒獎人 Freddy 竟唸出他的名字。
失望的樣子沒錄到,倒是錄下他驚訝萬分的表情。感謝稿子他沒準備,臨時想起旺福小明的感言,便引述來形容自己的角色,是負責襯托燦爛煙火的,背後的星空。
他是擅長也安於作為一片星空的。玩團之外,盧律銘也有大量的影像配樂。攤開他個人官網的作品集,廣告、短片、電視劇、舞台劇,無一不包。今年除了植劇場叫好叫座的《天黑請閉眼》,他也完成首部劇情長片《接線員》的配樂。
《接線員》的導演不是外人,是與他相差四歲的親姐姐盧謹明。盧律銘說,去年他拿到金音獎,這位導演姐姐比誰都還要開心。他們自小感情融洽,童年叛逆時彼此照應,長大後各自在社會遇到惡事,也會互吐苦水,互相安慰。
電影上映前後,多數映後座談,兩姐弟總是一同出席;姐姐若不在,盧律銘便會替她與觀眾見面。一般觀眾往往認不出他們的關係,若不特別提,許多人還會誤會盧律銘才是導演。甚至有盧謹明自我介紹,交換名片後,面談對方還在等真正的導演來的狀況⋯⋯。
去英國,因為「接招」
《接線員》的故事原型,起於盧謹明導演的一段英國經驗。
2008 年金融風暴後,盧謹明正於英國準備博士口試,投遞履歷卻尋不到半份差。彼時的英國,連打掃的職位都有碩、博士身排隊面試,倫敦的老店也陸續倒閉,經濟狀況奇慘。可對她來說,更衝擊的是隔年,有緣認識的中國女孩 Anna,從倫敦希斯洛機場外的天橋跳樓自殺;事後她才發現,Anna 生前曾在英國的地下按摩院工作。
透過《接線員》中的地下按摩院,異鄉人想拍出異鄉人的糾結與哀愁。然而,他們最初會成為異鄉人,未必是源於戰禍與經濟的流離,也可能只是一時單純的嚮往。
最初為何選擇去英國唸書?盧謹明說,第一個原因是離歐洲大陸近,第二個原因則是喜歡接招合唱團(Take That)。出國前夕,她透過接招的音樂與影像,對英國流行文化產生喜好與認識。到英國後,甚至會和弟弟隔海交換卡帶,往台灣輸入英國當時盛行的英搖與電子音樂,成為盧律銘的聆聽啟蒙之一。
《接線員》是談異鄉人的電影,卻也有盧謹明家人的足跡。除了弟弟的配樂,片中出現不少英國與台灣的獨立音樂,都是盧謹明現在的老公,英國樂隊 Lazy Habits 的主唱 James Collins 的想法(他們在屏東的婚禮便找來在片中,飾演紀培慧男友的 Josh Whitehouse 當伴郎)。James Collins 是《接線員》的音樂統籌,負責設計電影裡出現的歌曲,除了自己樂團的歌,片中一幕雙人按摩戲裡出現激膚的〈Good〉便是他的點子,恰好激膚也是盧律銘的朋友,一談便成。
有趣的是和 MGMT 溝通〈Kids〉的授權過程,樂團甚至認真看過片段,了解戲劇的內容才做出授權決定。MGMT 亦知道他們拍獨立電影的資金有限,還給了他們折扣。
《接線員》裡的馬來西亞女孩 Mei 說,MGMT 的〈Kids〉是她最喜歡的歌,當從收音機裡放出,她開心地跳起舞來。盧謹明設定她是年輕天真的崇洋女孩,會模仿洋人模樣,把頭髮染金且熱愛外國歌。她說:「很多人剛開始去留學都會經歷這段,就是莫名的崇洋,什麼都是外國的最好,外國的品牌都最好。」
姐弟合作首部長片
「我覺得裡面有講很多的故事,就是她的故事。」見證《接線員》的誕生過程,盧律銘認為,包括 Mei 在內,電影裡的每個角色都是導演姐姐的部分投射。
誰初次到歐美世界,沒有像 Mei 一樣無私愛著眼前新鮮的一切呢?誰沒有像 Tina 一樣被逼入第一世界的陰暗面後,產生困惑?誰沒有像 Sasa 死命活賴地待著後,仍忘不掉想家的念頭?
飾演 Sasa 的陳湘琪也在聊劇本的過程中,也看出盧謹明個人的不安感,如何投射在電影裡的每個女孩身上。盧謹明說:「她(陳湘琪)覺得 Tina 跟 Sasa 很像是我的兩個靈魂,一個是想回來,一個是想待著。就是一種兩個在打架、分裂,或著想合在一起的過程。」
陳湘琪啟發盧謹明改良劇本,讓兩位女生有多重對照的鏡頭。Sasa 抹乳液的戲,也啟發盧律銘寫出〈莎莎〉的主題旋律。這段旋律同時出現在〈鄉愁〉,以及在郵輪上送書的戲〈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他感覺:「這幾段都是代表,這些女孩子,有講他們自己的事情,來到這裡的原因。」視覺上,Tina 是主角,聽覺上,Sasa 才是要角。
〈蚯蚓〉的旋律也在劇情後面也有出現,配樂已經藏了不少情緒連結。相親的二人,都覺得工作上的溝通很順利。不若某些電影導演,總是在最後一刻才想到配樂,因而壓低預算,導致配樂家心中的完整編制無法執行,盧謹明找弟弟合作,堅持給他足夠的製作預算:「配樂我們有分配一定的數目,因為我知道如果說壓很低,他會超級不爽。」
最根本的是能錄到「真實樂器」的聲音。盧律銘說,有些製片會有錯誤認知,認為用軟體作配樂就好,反正一般人聽不出來。他們一開始交 demo 確實會用到 midi 音色,可多數導演未必能想像,某段若進錄音室錄樂器後,會造出何種聲音。為免溝通失誤,他都會找盧謹明一起到錄音室親身聆聽。
純樸的熱帶,無私的家
《接線員》在六月底上映前,在屏東做了數十場包場,媒體報導,預計他們上映前就有百萬票房了。身為屏東市人,盧謹明說這是為了讓鄉親們先嚐鮮,家鄉遂也成為他們在台第一波票房基底。
電影裡,英國的災難背景是金融風暴,同期台灣的災難,則是強颱。
2009 年的八八風災,南部受創慘重,畫面透過電視新聞越洋放送,盧謹明記得,那種家人受難自己卻無法立刻做什麼的無力感:「我接到我媽媽的電話,她說車子在外面,水都要淹到門裡面。」
《接線員》末段,本預計要在家鄉屏東拍攝,可惜沒有補助機會,遂轉往高雄六龜,尋得「高雄人」(高雄市府的電影投資型補助)250 萬元的挹注。
六龜恰也是高雄災情慘重的地方,盧謹明說,女主角 Tina 在結局投入家鄉重建,也是在重建自己。最後的鏡頭往上懸,俯瞰著六龜居民成了蚯蚓,鑽回熱帶的土裡。在英國住了 18 年的她,回鄉拍片也動了真情:「勘景的時候我也愛上了十八羅漢山,那個純樸的感覺,是倫敦大都市沒有,找不到的。」
寡笑的兩姐弟,名字裡的「謹」與「律」,對應的是教師母親,與律師父親的家庭期待。可事與願違。盧謹明說,他們在國、高中時期特別叛逆,常常頂嘴。
不喜歡唸書,不喜歡被管,對任何威權形式都有反射性的不快。身為教官室的頭痛人物,學校老師也會向他們的教師母親抱怨:「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學校的歷史老師看到我媽,拍拍她的肩膀就說:『你的小孩都很特別⋯⋯。』。」
叛逆期何時結束?盧謹明說她在去英國一年後就變成乖小孩了。「那一年暑假回來,我媽都嚇一跳,甚至我還會抱她。」她發現家人對自己的包容,出國的自由,代價是要自己解決一切困難,除了家人,沒人會無緣無故的幫你。電影籌備上映,盧謹明整家人都動員幫忙,母親幫忙喬包場,弟弟也在臉書上 P 圖洗版宣傳。
2017 年 6 月 23 日,《接線員》在台上映。那天是盧律銘的生日,他穿著電影 T 恤,吹熄生日蛋糕上的蠟燭,許的第一個願望便是:《接線員》票房長紅,好評不斷。
採訪;撰文/阿哼 攝影/Yi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