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緊褲襠四年了。
四年來,看著團員更迭、陪著他們四處表演喝酒、面對人生當中各種不一樣的選擇。說要發專輯整整說了三年,從開始錄音到完成成品,晃眼一過就是兩年。這麼久以來,每每介紹時被問到像是哪一類型的團,都有點難解釋。真要說的話,緊褲襠的風格大概比較適合被區分在 indie,但去進一步解釋音樂分類都更顯詞窮。
2016 年左右吧,團員們開始密集準備錄音,表演少了許多,對外更新資訊因忙於工作庶務而有所忽略,再次密集地釋出表演訊息已是最近的事。包含我自己在內,這幾年間的轉變,也慢慢讓我與曾經愛不釋手的場景逐漸疏離。與其說面臨選擇,倒不如說是「被迫選擇」。已鮮少出沒在練團室陪伴團員、也褪下幫忙接洽表演的職務,是在好幾個月以後才在舞台下再次聽到他們的轉變。
而從上次演出之後,舞台下的我終於在四年後想到該如何介紹緊褲襠的答案。
「聽緊褲襠,就像是在看電影一樣。那種日常的、流動性的、有些許對白你會記住的電影。」
與其說像是答案,倒不如說是突然跳進我腦中的文字。「啊,這樣就說得通了。」當下的我心裡想著。
聽緊褲襠,就像就像是在看電影一樣。那種日常的、流動性的、有些許對白你會記住的電影。那些讓你感到青春、充滿不成熟慾望、窺視或片段體驗成人世界,心裡還不想長大的電影。那些公路上、車窗外、房間抽煙、路上徘徊、瑣碎卻又無比真實的場景,飽含著思想名著卻又有點不那麼政治正確的電影。更精確地說,以young adult為世界觀的電影。
young adult,中文直翻成青壯年,卻少了一分韻味。young adult 一般被認為是 20 至 39 歲左右的年輕人。
維基百科這麼說:「For a variety of reasons, timeliness on young adulthood cannot be exactly defined…」好吧,不太能確切被定義。那麼我可以直接點出對緊褲襠來說 young adult 這個詞所帶來的想像:浪漫。
鼓手林翰是個令人敬佩的機掰人 —— 讓人不禁致上敬意的那種。林翰足夠自負、聰明與自制,才可以保持玩世不恭的輕佻去看待世界。
林翰心中膜拜的 young adult 世界觀,必須成為體現,poser 在他眼裡盡是淺嚐即止的訕笑,毫無同理心卻又令人無法反駁。林翰的距離感來自遊戲、親密也來自遊戲,青春是永遠的詩篇,而鍵盤後卻是系統化失敗時所亮起的煙頭火星。
主唱兼吉他手懶摸卻如同制衡般,站在林翰光譜的另一面。
壓抑、躁動,隨時帶著看似幼稚輕浮的玩笑,隱藏尖銳的言詞與對世俗成規的透徹;太過聰明的腦袋與奇異的成長背景轉化成強大的溫柔、對人性的認識,識人面的羞赧男孩從母親的失落中脫離,長成了溫柔的浪花,在夏日的鏡頭中緩慢蒸發。
吉他手念祖的戰場在杯觥交錯中,友善溫吞的笑容與性格中的爆裂拉鋸,可以拍拍你的肩膀說沒事也可以把你扛起來過肩摔;但最可愛的地方卻是對於繁花錦簇烏托邦的堅持 —— 凡事都有儀式 —— 音樂也是,例如音樂必須透過實體選購,A 片必須要有高清下載。
念祖的小堅持當然也體現在編曲當中,嘿,仔細聽,你能辨識這個溫馴傻笑後對金屬魂的致敬嗎?雖然一直被其他團員笑啦。
而相對於其他人過多的壓抑,貝斯手小嗨總是情緒表達最直白的那個存在。
跟小嗨喝過一杯,你就是他的朋友,勾著你的肩跟你說些傻話或是各種真性情的告白。感性卻帶著江湖味的漂泊、一種老油條式的瀟灑,總是用玩笑的語氣提醒團員們的天真,看似最常碎嘴大家是混蛋,其實自己才最容易心軟。小嗨的家不是一個住址,而是帶著漂泊男兒的意志,那是對這破世界的直拳,那是小嗨式的浪漫。
於是 young adult 是拼圖般的體現,揍它一拳吧這令人窒息的潮濕城市,我們的青春還在繼續奔跑嗎?以 young adult 浪漫為核心的語彙、詮釋、注譯與制衡,一窺緊褲襠的浪漫序:一種生活智慧、對 young adult 身份的期待、一種理直氣壯的箴言、沒有保存期限的狀態。
所有想回去的那一天,只剩舞台上的他們用力唱著。
如果你心裡也有一個房間,那個房間會是什麼樣子?
我們的房間有貓咪的毛、有明顯的煙味與還沒喝完的便宜威士忌,還沒清的煙灰缸、大部分時間都亮著電腦螢幕、大學生在用的廉價組裝衣櫃與必須要解釋作者們的堆疊書籍。擺著音箱以及鼓棒與散落在地上的pick,空氣中夾雜了大話與幹話、陽光灑了進來在潮濕的午後,晾在窗戶旁的四角內褲與鑲著蕾絲的女人內衣;打開窗戶你幾乎會看到那些被抽絲的殘編斷簡,長了腳的字句在牆壁攀爬,沿著壁癌爬出巷弄,爬往牆上正酣甜的野貓身上。
這是我們的房間,若說閣樓與古堡意味著歷史中可被爬梳的女性慾望,對緊褲襠來說,這樣以潮濕城市邊界為中心點出發的小房間,用以詮釋他們心中young adult視角,是再富有浪漫想像不過。進而言之,若說緊褲襠的音樂像場電影,那麼這樣的電影沒有三幕劇,不存在意圖取悅觀眾的鋪陳,更沒有雄壯的詩篇。你可以這麼想,在那個夏天的海邊,騎著一台破機車將近兩個小時,把尚存微冰的啤酒插在沙地上,點了那根該死的點不著的煙。你跟你的朋友看著海聊著不切實際的思想、永遠不會付諸的行動與抱怨不完的社會規則。那一天是戲謔、是不負責、不符合任何人的期待,但心中某一部份的你卻希望自己永遠停在那片沙灘。
緊褲襠體現了心中那期待不需長大的角落,它可以無限延伸與錦上添花任何其實不必存在的情懷,但你明白,所有想回去的那一天,只剩舞台上的他們用力唱著。
多年前我寫下這段描述:「一群老大不小的年輕人、青年人,遊走在社會價值觀邊緣,企圖利用躁動的音樂表達對社會及生活的種種聲音、認同與反抗,維特不談情說愛,維特在舞台上揮汗,抗議著被扭曲的價值觀。在舞台上喧鬧著發出小小聲的社會聲音,卻很浪漫。反正少年也早已不是少年了,緊褲襠又何必去掩飾每個人矯情而猥褻的青春。」
想來當時用維特這個名垂千史的好人好事代表來隱喻,確實已意會到緊褲襠那種特有的微妙中二浪漫。這些維特們與正版維特不同,在著作中無比巨大的是維特,在舞台上的緊褲襠卻不讓人感到巨大。過去的書寫中,我不止一次引用 Ruth Padel 的《搖滾神話學 性、神祇、搖滾樂》所述:「電吉他拿在手上,你先感受到吉他長長的琴頸,而非琴身。你認同的是琴頸,就好像打手槍一樣。用電吉他飆反覆樂句,就好像在手淫。電吉他以一種新奇、公開、性感的方式,成為男體的延伸。」
而這樣的描述用來形容這群 young adult 大概是半對半錯的存在。
前述中的房間與海邊的那一天,緊褲襠的音樂符號化了那樣的緬懷;樂器是想望的延伸與投射,然而舞台上的他們卻無法讓人覺得巨大—因為當你仔細聆聽,巨大的是你心中對於青春的緬懷,那些「被迫選擇」後的遺憾;樂團的存在成了載體,而非具象。所有你所投射的,都只是已經成年的你再也無法做到的事罷了。而那些還沒做的事,依然抱著有天將會被割捨的可能性入眠。走過了中二的青春期,背著社會期待的你卻希望可以進入不需離開的 young adulthood,那麼,你也希望用戲謔而浪漫的方式看待被迫選擇的生活嗎?
〈床單〉就算射後不理,也要浪漫的幫妳蓋好棉被
“ 妳在我耳邊輕輕對我說希望你快樂,我心裡想著其實我也希望妳能夠快樂。”
你上一次不負責任的打砲是什麼時候的事?
“外面傳來了煙火聲和慶祝的聲音” 歌詞這樣說的。鼓聲與吉他一同出現,窗外一陣一陣的煙火的浮誇與低調,符號化的場景、用音樂描述畫面,這是他們所擅長的「人性化」—透過音符去重塑 young adult 的想望、編排出一個又一個被切下來貼在牆上的片段,而 vocal 聲線則是床單本體的存在,因為壓抑而顫抖,既是謊言又是真實,吞吐地說出那句「你/妳好棒。」
lead guitar的旋律更體現了臨摹場景光線的角色,那些忽明忽暗、照出人體寒毛的光線、可視而不可視的臉;Bass line則是房間裡、床單上的煙味,那些細微卻精緻的聲音,可擬而不可擬,是襯托亦是不可取代。而最終,依然是那輕忽卻浪漫不可言、緊褲襠式的,「希望你快樂」與「希望妳能夠快樂」。
“ 床單就像我們的大衣,讓我們不想早起。”
最戲謔的是,寫出這句詞的林翰,其實房間是我們所有人之中最乾淨、床鋪得最平的。而且他媽的每天早上六點就起床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另外,這首歌是由我取名,因為原本的歌名太爛了,叫新年快樂。
〈公路電影〉永遠成不了的旅行,也只剩拿來嘴的價值了
“ 如果愛情就像電影,我願意一廂情願相信妳是意義出現的某個時刻。”
歌曲開始落落分明的鼓聲,是你拖著的腳步,乾裂的唇與枯涸的腦,像是電影的序卻又可以被當成最末章,並夾雜在片段中提醒你的現實。隨著幾乎突兀卻又恰到好處的激昂吉他編曲,你彷彿看到了剛踏上旅途、還熱情地相信前途光明存在的自己。而始終穩健的Bass像是具象化後的時間軌跡,悄悄爬上卡了沙的油膩髮根、襤褸而堅毅的衣著、眼尾會出現頑強雜草。
“我們在那個路口等著,望去都是沙漠,等著搭彼此的便車 。”
而他 / 她的臉,在這廢墟中成了驗證神話的啟示,即便只是三十好幾上班族一成不變生活中的一個臉書通知。你成為誰的便車,通往不存在的公路旅行。
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愛你。因為這一切都是一廂情願,一廂情願罷了。
〈走路回家〉一起半夜在路邊傻笑、隔天宿醉,是對你最大的敬意
“ 尋常的夜決定走回家。手上都拿著啤酒,笑聲和步伐晃動,繼續在商店買酒,一切都隨意。”
這是真(蠢)人真(蠢)事。可能也是他們對自己兄弟最大的敬意,更是團員們彼此拙劣言詞間的又愛又恨。說到緊褲襠喝酒後幹的蠢事,不得不提「阿桂」這號人物。阿桂是懶摸大學重考時的哥們,也是林翰當兵時的兄弟。當年常常半夜跑到懶摸房間跟他一起看電影吃鹹酥雞分享一堆屁事、一起不讀書到網咖打魔獸三國,現在倒已在中國北京工作而且還當爸了。
阿桂講話邏輯奇差無比又沒重點、老愛給些不負責任又不實用的意見、一年回台灣沒幾次,但每次都會讓大家聚在一起,阿桂是緊褲襠的靈魂人物。
走路回家這個故事裡沒有阿桂,但是卻是必須與他連結。因為這樣的生活是這奇葩人物帶給大家的。凌晨兩點後的便利商店啤酒、黏膩的夏日空氣與堤防邊空洞的喊叫,喔喔喔喔喔,其他的事都沒那麼重要,現在尿急的你只想隨地尿尿;喔喔喔喔喔,人行道的煙蒂看起來繼骯髒又熟悉;那些功成名就的壓力都不見了,只剩下這群男生們凌晨兩點半的喝醉傻笑。巧妙用人聲模擬斷點,歌曲本身體現了記憶片段,你可以看見這些凌亂的步伐與笑聲、髒話與激烈爭辯、不求甚解卻又離奇精準的彼此包容。
“ 消失的車陣裡只剩下我們 喔喔喔 在路邊傻笑”
於是他們那天晚上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家。這兩個小時裡面他們一定有想過一樣的事:「要是阿桂現在也在就好了。」
〈在路上〉那些還沒做的事,其實也不必在意
“記得在那樣的夜裡,空氣仍瀰漫著青春的味道。那是我們的樣子,還沒有太多的無聊。”
曾經熱切盼望的、心中篤定的,在某個時間點過後,都成了一笑置之的枉然。不知不覺我們長成了這副樣子,喜歡與否,終究得學會妥協與接受。而那些熱烈的,終究只能是還沒做過的事,也就還沒做過了。因為它終究沒有成為你的選擇,在各種天不時地不利與人不合下,也只能成為酒後的閒談罷了。在Eduardo Galeano的《擁抱之書》中有這麼一個橋段,夢境們列隊,長了手腳興奮地揮舞著,熱切地與人喊著「選我吧!」,期待進入今天的夢中。而那些還沒做的事,可能連悄悄爬上枕邊的機會都來不及擁有。
“把世故和聰明丟在一邊,我們還年輕。在徐徐微風的城市遊蕩,當作是遊樂園。”
這是曾經的我們,而現在的我們也只能在舞台上這樣唱著。要被剝奪過幾次,才能學會遊樂園的規則。Fifi(編按:TuT、Pseudo 主唱)的聲線在後面襯著,襯著懶摸緊繃而又過分認真的聲音,挑著我們的神經與我的淚腺。啊,終究長成了這樣的大人,學會遊戲與規則,學會承認最後我們的妥協終於來到這一步。學會原來不要長大由不得我們選擇。學會原來一切都還有機會。只要你還願意在我耳邊,牽著我的手。於是一次又一次的遺憾,吧吧吧唱出來吧,因為你也只能這樣做了;於是一次又一次的無聊,吧吧吧唱出來吧,因為你也只能這樣做了;因為這些都是在路上的風景,吧吧吧吧吧吧啦吧,致敬你的青春吧,致敬一直遊蕩下去的我們,致敬這樣的浪漫。
青春來得太快,一直在路上,就是最好的浪漫。
「哎,為什麼你們總是要寫這麼多行徑中的歌?」
「喔,大概是因為下班騎車的時候常常會想到吧。」
記得這是我跟懶摸的其中一次問答。即便已經跟團員一起生活這麼久,我鮮少詢問關於創作的問題。大部分都是透過自己體會與比對彼此生活的片段。慎選語彙,對文字要求極度精準的我來說,常常必須在不善言辭的團員對話裡摸索想像。而想像是他們彼此的語言、彼此詮釋著浪漫,卻又互相制衡,一個機掰林翰不夠,必須配上其他三個也足夠機掰的懶摸念祖小嗨,才有辦法完整拼湊出一個浪漫的緊褲襠。一個對 young adult 世界觀抱持著沒有保存期的期待。
誰不希望可以一直在路上呢。對不想長大的 boyhood 來說,青春來得太快,一直在路上,就是最好的浪漫。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打開車窗吹著風,一邊輕輕哼著,“把世故和聰明丟在一邊,我們還年輕。在徐徐微風的城市遊蕩,當作是遊樂園。”
僅以此獻給緊褲襠與阿桂。
以及即將出世若是男生將會被取名劉星鎚的小娃。
文/ Jying Chang
※ 內文經 Blow 吹音樂排版編輯,原文發布於 Jying Chang Facebook 個人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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