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尚不算長的採訪生涯裡,曾有兩位受訪者反過來關心、詢問,甚至肯定我們這種年輕的網路音樂記者在做的事情。她們都是女性,在台灣的流行音樂圈內,也一直是不安現狀的跨界者。其中一位是萬芳,另一位則是李欣芸。
李欣芸即將在 3 月 19 日,帶著自己精選的配樂作品,在國家音樂廳演奏《心情電影院》。我第一次得知這個演出消息,是在去年文山農場的愛愛搖滾帳篷音樂祭,那交響樂團整組搬上了搖滾音樂祭的舞台,大螢幕播放她前往保加利亞錄音的紀錄短片,整組搭配成了台灣音樂祭難得一見的風景。
她說,這前所未有的嘗試是被主辦單位「角頭音樂」的負責人張四十三「害」的。音樂祭的空間、型態本來就不適合表現交響樂團,前後還有搖滾樂隊要銜接,彩排時間並不足夠;表演前半段,他們與主舞台的羅大佑打對台,串音嚴重。可做音樂超過二十年,已是業內大師級人物的她並沒太多怨懟,笑笑說,但好玩,就足夠了。
我愛原住民
那場演出不是李欣芸與角頭第一次合作,2010 年,叫好又叫座的《很久沒有敬我了你》在前,她藉此認識了陳建年與紀曉君等原住民音樂人,此後連續好幾年,她在過年期間都會去參加部落的大獵祭,去那兒烤肉、喝小米酒,彈琴唱歌。
她形容這些部落朋友是「新的家人」,也發現自己在音樂工作上,「編漢人的流行歌已經沒有感覺了,漢人的流行歌對我來說吸引力就比較少,我才發現我們的古調有這麼多好聽的民謠在這個島上,可是我居然都沒聽過。」
2013 年,她替排灣族的吉他手保卜,製作他的首張演奏專輯《我愛台坂》,今年《心情電影院》音樂會也邀了昊恩、南王姐妹擔綱演唱嘉賓。聽原住民的歌入迷,聽他們講笑話也上癮,去年保卜跟昊恩在松菸有搭檔演出,演出兩個小時,李欣芸光聽他們的聊天互動就從頭笑到尾。
她說,剛開始到部落,本是帶著學習心態去,沒想到反而先被尊稱為老師,「可是我混進去他們的部落,就是要被他們『欺負』的!」與部落的人相處,要懂得他們搏感情,那該怎麼知道他們接受你了沒?「他們跟你打成一片的方式就是一直虧你。」
第一次親身見證的豐年祭在花蓮的大港口,李欣芸看到驚呆,呆的是人數之大,呆的是帥哥之多:「說真的,每個男生都好美喔,都很帥,然後又跳舞!」少女心鋒頭未過又嘆道:「不過現在越來越多原住民沒有那麼黑了,你看年輕一代就白白胖胖的。」
所以還是喜歡黑黑壯壯的原住民?「當然喜歡啊!你不喜歡嗎?」
黃玠小屁孩
作曲大師到部落品評鮮肉,自己的作品交付世人倒緊張無比,「像我寫那個台北捷運(板南線)的(進站)音樂,戒慎恐懼,很怕誒,網民那麼酸的。」
當時,一起參與捷運進站音樂計畫的作曲家還有雷光夏,她嘆光夏去年的專輯沒有獲得金曲獎多數評審買單,「所以獎項這種東西,創作人不能太去 care。對啊,我自己覺得最 care 的《雙瞳》的配樂,當年(金馬獎)連提名都沒有。」
採訪時,憶起上次與光夏見面,是去年為了做黃玠的專輯編曲。我說,黃玠曾尊稱她是自己的女神,李欣芸一聽,彷彿部落的虧人性格附身,叨念他「就靠那張嘴」,還暱稱他「這個小屁孩」。黃玠還沒發片前,李欣芸就認識他,像看著孩子長大的母親,她回憶:「以前都是他(在院子咖啡)泡咖啡給我喝的,現在他要發片了,我要幫他編曲了。」低下去的嗓音,浮出滄海桑田,每個「了」字都拖長尾音。
李欣芸近期的合作對象多是黃玠這樣的獨立音樂人,自認做不來,也沒興趣做現在的流行音樂,不如和他們玩還更自在開心。前陣子,她才擔綱了鄭宜農還未發表的新專輯的兩首單曲製作人。合作過程默契佳,宜農把自己的困惑交給她解:「她想要玩一些以前沒弄過的,卻也很怕嚇到原本的歌迷。」
李欣芸鼓勵鄭宜農變地不一樣,在編唱版本的比較時,提供重要的第二意見(second opinions):「我只要跟她說,恩,我比較喜歡這個『亂七八糟』的版本,她就覺得很爽,她就覺得,有人知道她在玩什麼。」
聲音的導演
李欣芸做音樂以樂趣為重,進入製作期卻是著魔的慢工細活,所以接案量總大不起來。這回收錄自己過去配樂作品與創作的《心情電影院》,有著雙 CD 的厚度,光是重新編曲、前期製作就花了兩年;倒是進入實體裝幀階段,百分百信任聶永真的設計,很快就定案。
跟前作《故事島》一樣都當精品在做,因為自己的創作都是寶。談到自己第一部原創配樂作《雙瞳》,又有特別深的感情。
2002 年,陳國富導演飛到美國洛杉磯找她開會,從讀劇本開始,引這位電影界的菜鳥入行。陳國富先丟了馬丁史柯西斯的《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給她參考。配樂家 Bernard Herrmann 的作品她熟,想說跟導演調性相同很開心,「可是後來他又跟我講說,你不要完全照這個喔。」接著拋來溝口健二的《雨月物語》,黑白映畫、鬼怪戰爭,這片竟是截然不同,漶漫遙遠的日本戰國。
後來她做配樂倒也習慣這樣,下手前,先天馬行空地想,事前有參考作品,有討論,但最後還是要全部忘掉才能建立自己的創作。配樂路程正式《雙瞳》開始(1992 年《少年吔,安啦》比較接近真言社的廠牌合輯,麾下歌手逐一為電影寫歌、交歌),如今心得有二,一是認定「看圖說故事」是最 low 的配樂方法;二是厲害的配樂主題,要能預先提示觀眾結局:「它(電影)的結尾我覺得是最重要的,一部電影你最後的 message 是什麼。我覺得這是我做電影配樂這麼多年,我才抓到的(訣竅)。」
最成功的配樂是能帶著結局,陪觀眾走出戲院,「最後那場戲的那一段音樂,我覺得就是要 music direct the film(音樂主導電影),重新用音樂把整部片說故事一次。所以我也自詡為是導演啊,我是另外一種聲音的導演。」
感謝史擷詠
《雙瞳》是台灣第一部和國際製片公司合作的國片,在台灣電影史上異常重要,當年參與的人員包括魏德聖、戴立忍等,日後都成為近十年來,台灣電影圈舉足輕重的人物。陳國富自己已是華語電影的著名監製,負責配樂的李欣芸當年沒入圍金馬獎,倒是在 2005 年憑《深海》拿下最佳原創電影音樂。
得獎那年的金馬獎在基隆辦,典禮台下,坐她前面的是金城武、舒淇等巨星,即使已經做過《雙瞳》,三年沒有配樂案子仍讓她自覺是電影界的陌生人。那晚,她坐下來都用粉絲的視線在看明星,沒想到後來能上台,換明星們看她鍍金。
《深海》的榮耀已過十載,如今她最想感謝的是配樂前輩史擷詠:「後來他(史擷詠)有跟我講,他其實在 final 投票的時候,他有注意到我的作品,有為我的作品發聲。」一如她評電影的燈光技術獎所遇到的艱難局面,多數電影評審也未必聽很多音樂,有品樂標準,在投票時,往往會產生西瓜效應。
「史擷詠老師後來有跟我講說,很多人還沒有聽(其他作品),就直接投羅大佑,因為他們認識羅大佑嘛。」場合氣氛下,投羅大佑不會有人說你離譜錯,可史擷詠請大家再聽一次,他認為李欣芸這樣的新生代出現非常可貴,值得給獎鼓勵。
史擷詠幫她一刻,十年後她也願意幫助新人。近年與他人合作編曲,或著想去北藝大教書,都是希望有新的生力軍來接手:「因為十年、十年就又不一樣,台灣未來的音樂市場,超級需要年輕人撐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