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29・新聞

貝莉:我以為我世故了,但張楚一開口還是哭了。

張楚

那天我跟他塞在車陣上,心中不知道有多慌。想起了上個月才跟藍迪說著:「沒想到有生之年能聽到張楚,這真是讓我淚流滿面。」

但現在我才想淚流滿面。

傍晚六點,中午就從埔里離開的我,竟被塞在車陣中,六點四十五分表演就要開始,而我卻在高速公路上,這假扮南半球的鬼天氣,讓整日未洗澡的我,又疲又累渾身臭。

那簡直是某種青少年般的荒唐。

不過就是一時興起要去南投露營,報了名才發現台北簡單生活節的節目單上出現了張楚。打算取消行程,卻發現也沒辦法,進退兩難的我,決定兩場都跑。反正早點離開又沒關係,只是開車的人辛苦點啊。

我安撫著開車的人說,張楚對我來說很重要,那樣的重要是沒人能明白的,就在那月薪只有一萬八的加班午夜,剛搬出來住月繳七千房租的我,安慰自己在公司吹冷氣省電,聽著張楚唱著〈上蒼保佑吃飽飯的人民〉想像著可以去到很多地方,但我哪兒都去不了,下班連計程車都搭不起,還要拜託同事順便載我回家,連封工作的e-mail都寫得超爛,唯一的本事是擠出錢喝酒,另外個本事就是逞強。

那時是2001,離《中國搖滾樂勢力》這場演唱會隔了七年,而我在主管的音樂櫃裡因為好奇翻了出來,他們陪我度過了無數個不知道未來在哪又自我催眠必須充滿希望的夜晚。

那時我二十二歲,是個在台北飄蕩的傻瓜,夢想都是用腎上腺素跟意志力撐出來的,所有聽的音樂看的電影,了解的書,通通都是在三更半夜的網路上,或者是那冷氣轟轟作響的辦公室中,前輩同事酒精酒館所讓我知道的。

張楚是我的青春,最悲痛的最慘的最充滿愛跟懷疑的青春。我還記得那年用 MSN 離線留言跟我分手消失的男人,在張楚說他不唱的那年,突然冒出來留了這條新聞給我說他好難過,我心想他媽的,你消失的那天我比較難過吧!

喔不,才不是,他貼給我的那天我居然心軟了還跟他討論了好久失去了張楚該怎麼辦?

那年我不相信愛情、對於工作自我懷疑,我心愛的歌手不唱了,想要放蕩生活只有床伴又玩不起,那時以為生命如此,如今卻連那是 2003 還是 2004 都想不起。

我大了振作了,繼續過著日子。失戀的時候在和平東路的操場大喊著 DJ 放〈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嘲笑自己嘲笑朋友,在年輕的妹仔聽著白淨斯文的 DJ 放著〈愛情〉說好浪漫時,拿出老妹可憎的姿態端著酒說:「張楚明明很殘忍,一首歌唱完『愛情』,從愛死你到狠心拋棄也不過幾秒鐘一個轉折而已。」

我口裡罵著張楚王八,卻醉死在那一段段的口白裡,因為我夠大了我明白,王八到後來都是個親暱地稱呼,暗指迷死人又恨又拿他沒辦法的傢伙。

我以為青春就會這樣被忘記,那些喜愛的歌只能從卡帶躲到 CD 中,藏在 iTunes 裡,然後張楚又出現了,他要出現在大家眼前唱歌,站在台灣的舞台上。我以為我在發夢,原來那些青春從來不是無意義的消耗,他們是真切存在。

「我要聽張楚。」於是在六點十分的塞車道路上,我堅定地跟駕駛座的他說,並且打開我的 iPhone,要他跟我一起開始暖身。

他沒聽過張楚,他的青少年時期愛的是張雨生。大些喜歡誰我不確定,畢竟之前在電台工作的他什麼都聽,我們戀愛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他告訴我最近有什麼好聽的。而我老是神神祕祕地藏好我的歌單,不管是張楚竇唯何勇都是我的秘密,我愛王菲是因為張亞東不是林夕,也跟我的褪色退線棉質內褲一樣是最私密的事。

老實說,所有跟青春有關的事都應該是私密的。除非你跟村上龍一般,可以這麼大無畏的把那些荒唐都不當回事。但那天在高速公路上我慌了。我好怕我就會這樣卡在這,沒有人可以跟我分享張楚,無法跟一群人在帶點涼意的台北聽著他唱歌,我根本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的狀態,更令人恐慌的是我怕我再也無法看到那可能今生唯一會見到的景象。

「他很有意思。」在聽完〈螞蟻螞蟻〉之後他回答了我,於是在一首首歌,新的舊的老的,那隨著窗型冷氣的青春蠢貨,重新 remix 過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加強補充的今年新專輯。於是本來只打算把我在華山放下的他,決定跟著我一起去聽張楚。

塞了六小時的車渾身粘膩狼狽的直接殺到華山,我急忙地傳簡訊問著現在唱到哪首,沒人可以回答我。不,是根本沒人有空回我。慌張地走著走著,從市民大道入口進去時,七點多一些,聽到張楚正開始唱〈愛情〉我哭了。

青春就是那些,你以為你會忘掉,但他站在你面前,就是會讓你又哭又笑的王八蛋。張楚對我來說就是那樣,張楚更好的是,他沒有變胖變老變醜變缺牙,他是個讓我沒後悔愛過的傢伙,不會反胃噁心想說這什麼啦!

我看著整場根本是個青春走馬燈。左邊那曾經見過的男人拿著啤酒哼唱著我忘了有沒有跟他曖昧約過會,右邊帶著寬延帽的少女好奇著打量這是誰在唱著,情不自禁跟著哼著,我想到當年那老笑為村姑的自己。走到 PA 台,看到藍迪又哭了,紅著眼睛點了個頭繼續看著表演,故意遠離朋友群,拿著不知誰塞給我的啤酒哼著跳著。

張楚

十五年過去,我已經成為想喝多少就可以喝多少的人,不用算著銅板想說今天要怎麼搭配才夠醉才划算。

十五年過去,我以為我世故了,但張楚一開口還是哭了。

或許很多在場的人都一樣。以為早就是堅強世故的大人了,早就沒辦法在和平東路二樓的破酒吧喝到早上七八點,口齒不清地要求 DJ 襯著天光放著〈愛情〉然後想起哪個王八痛哭。早就沒辦法扯著嗓子大喊「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可不是,音樂永遠是最穿越時空的利器,我還是這樣深深被感動著。那些前後左右散落在各處青春各種時刻的朋友也是。那些有著我們小時候的身影,謹慎地小口小口喝酒怕一下子就花完錢的那些少男少女也是。

我真的沒想過今生還可以看到張楚在我面前唱歌,因為那段回憶一直被我藏得好好的。我沒有想過人可以這樣坦然地面對青春,而那青春是勇敢攤開來時,身旁的人也會一樣喜愛著。

「他好有魅力喔!」感動之餘,旁邊的人這樣跟我說了。

突然很感激剛好那天我們被塞在車陣上,因為那個剛好,我讓他聽了張楚。而有一個人,陪著我一起分享這個有生之年,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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