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歌詞才叫好?」相信許多創作人心中不免有這樣的疑問,你也可以乾脆一點、更直白地問:「寫出怎樣的詞,這首歌才會大賣?」「請教我如何寫詞才能夠入圍金曲獎。」當然,如果所有作品都以如此世故、利益取向的角度為出發點來考量的話,這個世界大概沒什麼有趣的事了;不過我們不能否認,許多創作者想精進自己的能力,渴望突破瓶頸卻找不到門路,當你埋頭苦思、靈感枯竭而陷入僵局的同時,更需要有人拉你一把,指點迷津。
Blow 的歌詞創作專題即將進入最後一個單元,這次我們專訪到兩位知名樂評人,一位是在娛樂產業工作多年、曾擔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樂評常見於各報章雜誌的文字工作者─馬欣,另一位則是在流行音樂產業打滾多年,寫詞也寫評論,並擁有作家、媒體人、主持人、編劇等多重身分的陳樂融。兩位將從非創作者本位的第三方視角,探討歌詞題材在時代變遷中所扮演的角色,並從客觀角度解析相對優劣的文字價值。
勵志、愛情、社會議題,隨著時代變遷,歌詞題材如何轉變?
歌詞不只是藝術,也是一種經濟商品,因此歌詞創作的出發點一定會反映到時代氣氛,以及當時的經濟活動。
台灣早期流行音樂發展的侷限於缺乏人才,和今日相比會寫歌的人不多,「在這樣的結構底下,形成一種商業貧血現象;直到後來越來越多唱片公司成立,民歌時期是很好的突破點,不只曲風,一整批新的從業人員的出現讓業界產生很大的質變。」陳樂融表示:「每個時代都有用不同文學筆法描寫同樣事情的情況,然而,對歌詞很重要的改變就是新詩的入歌。〈再別康橋〉用徐志摩入歌,但當齊豫的專輯出現時又不一樣了,她用到羅門、蓉子、鄭愁予甚至余光中、席慕蓉等現代詩人的作品,嚴重刺激了傳統寫歌詞的人,因為新詩本來就跟糜糜之音的藝術造詣是天壤之別。」
放眼民歌時代,將新詩套入歌曲中吟唱的創作手法不少見,以余光中為例,很多作品是以傳統山歌方式來寫,有 A1 A2 A3 A4 的架構,因此只要編一段旋律就可以拿來唱,還可以重複輪唱四遍。但是當音樂性越來越豐富、新曲式產生後,歌詞就要能夠配合歌曲,表現出更豐富的形容、副詞、倒裝句各種的堆疊。隨著時代演變,寫詞的環境越來越活潑,「可是這個部分絕對不是文人自己自樂所發明出來的,因為無論是寫詞還是填詞,旋律是相對重要的。」陳樂融補充道。
延伸至八、九零年代,從市場角度來看,台灣經濟雖然已從高速起飛時期逐漸下滑,但整體來說還不算太差。「這個年代的人們喜歡取暖式的勵志歌曲,」馬欣表示:「就像張雨生、Beyond 音樂中那種『破繭而出』的精神,卑微卻有力量,不論階級、財富、世代或年齡,人人都有翻身的機會。趙傳〈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我是一隻小小鳥〉等歌曲就很適合代表這個世代的流行音樂。」
同時期所流行的另一種音樂風格是抒情歌,延續先前〈愛如潮水〉的模式並延伸,當時的年輕人並沒有 22k 跟失業率的問題,社會上也沒有什麼事情關乎切身之痛,嚴肅或嚴重到會激起人們發聲的渴望,因此演變出一種「愛情至上」的價值觀;加上 KTV 文化的盛行,許多歌曲變成是為了競爭 KTV 點播率而生,其中最能引起共鳴的不外乎是描寫失戀的歌。
情歌主要分成兩種:「都會型」與「學生型」。都會型情歌代表非李宗盛莫屬,他的作品相當世故、不管怎樣的深情都帶了點冷眼旁觀的疏離感;學生型情歌多半在描寫很純粹的、無憂無慮的愛情,當時的就業環境和生活層面並不比現在困難,因此,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變成唯一能證明自己生命價值與存在意義的方式。像孫燕姿〈我懷念的〉這首歌,就是一種義無反顧、需要用生命去證明愛情的情歌類型。
21 世紀經濟逐漸瓦解,正式進入「虛無主義」年代,情歌已無法產生更大的共鳴。在愛情撐不起文化重量的時代,人們對社會充滿了不信任與懷疑,進而反抗體制、組織甚至整個世界,同時我們必須從歌詞中抓住很多議題,來思考自己存在的價值。饒舌樂的興起,也與其歌詞內容順應時勢也有很大的關係,儘管不可否認有些歌曲是為了譁眾取寵、隨波逐流而產生,但大多數年輕人的創作都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
「情歌當然還是有存在的價值,」馬欣補充:「因為我們上述講的情況是談年輕人,但九零年代的人畢竟還活著,只是這些人到了中年,情歌對他們而言變成一種功能性的存在,在動盪的社會裡這些人無法改變,因此造成不同年齡之間聽歌的斷層很嚴重。」對年輕人而言,音樂是發洩的管道;而對上一輩的人而言,聽歌則是一種閒情逸致。此外,情歌的方向變了,不再以輕鬆或自溺的方式呈現,而是從更多不同面向來詮釋,以林俊傑為例,他的創作是屬於撕裂型的,力道更重,如同和阿信合作的〈黑暗騎士〉,不僅只有情歌而已,而是非常靈活地觀察各個層面,沒有被社會型態所侷限。
「這是一個典範瓦解的年代,你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現在的詞有很多是不押韻的,當然這沒有對錯,而且發表作品的門檻相對較低,任何人都有可能喜歡你的歌。」陳樂融補充:「但回過頭來說,目前還是有個像『商業機制』的潛規則存在,指的是大眾的接受程度。除了主題明確、段落工整、適度押韻,重點是要盡量寫別人寫不出來的東西。」
馬欣認為,自從阿密特的〈開門見山〉出現後,就此打開大破大立、迎領潮流的大門,改變了歌詞的歷史,可稱得上是歌詞斷代史的代表作之一。「從八零年代延伸到今日,歌詞的內容架構其實與我們的形象有關,以往長輩們比較喜歡個性溫和、不要太造次的年輕人,因此歌詞也呈現出畏縮、溫吞、有話不敢直說的特質。阿密特的出現、以及她被大眾接受的程度,讓主流音樂圈的人們發現,原來歌詞也可以玩得那麼大膽。」
「虛假一點比較好過日子,這是上個世代給我們的價值觀。」馬欣表示:「那個年代形象大於一切(包括人性、事情的本質),精英主義的氣氛非常濃重,歌曲多半強調著『任何階級都有機會翻身,如果失敗了,也是你自己的錯誤』,受害意識很重,並且非常避諱談及人性。就算情歌也是如此,受害者情歌異常地多,我們藉由唱著別人比自己更悲慘的歌曲,讓自己覺得『我並沒有這麼慘』。阿密特之後,大家開始比較能做自己,這也反映了菁英主義的結束。」
歌詞是經濟產物,絕對反映著經濟的變遷。「成功」之於現代,已經找不到既定模式,歌詞內容也因此而越來越多元,如果想在創作上有所突破,就必須有更精煉的觀察。
「好」歌詞需要具備哪些元素?
首先,詞曲吻合非常重要!陳樂融表示:「文字比喻再怎麼精闢,如果不能入歌都不能算是好的作品;跟旋律的搭配如果不理想,在我看來已經不及格了,因此,歌詞單單只是具備文學性是不夠的。」許多人太過在意歌詞的涵義,或是在一首歌裡塞進太多想要表達的事情,很容易犧牲掉音樂原本就該有節奏以及旋律的吻合度。
用字精準,充分考慮字數的安排與用詞是另一項關鍵,像李格弟的〈呸〉就是很好的例子。許多人在處理這種題材時,會不經意地把歌弄得太過意識形態,但〈呸〉這首歌可以讓人感到放鬆,而不是像在聽論文演說。以文青歌詞為例,如果用字不精準,聽者就只是在承接創作者所釋出的情緒,任何一個專業的技巧,都必須用冷靜的態度來處理作品的熱情,初心者如果只憑熱血去創作,反而容易造成反效果。
馬欣:「我非常欣賞黃偉文和林夕的粵語歌詞,他們文字的精鍊度和優美度,會讓人覺得這一定是讀了超過二十年的書,且仍然不停在吸收精進的成果。或許是因為在香港生存不易的緣故,他們對現實的批判非常有力道;台灣其實也逐漸在改變,我們的時代與空間開始跟香港有些許吻合,已經完全沒有逃避的餘地,因此作品也從無病呻吟的自憐,慢慢與時代的脈搏有所呼應。」像黃偉文的〈浮誇〉和林夕的〈六月飛霜〉,在清冷的文字背後往往暗藏悲憫,這必須有相當程度的觀察才能寫出,兩位詞人以主觀冷靜鋪陳出熱烈的情緒文字,其歌詞價值與程度不可小覷。
流行現象與藝術成就不能相提並論,如果從對社會大眾的影響程度來評論歌詞,「琅琅上口」絕對是不可忽略的要素之一。陳樂融表示:「很多歌不見得厲害,但在天時地利人和都到位的情況下,就可以受到當時的人們歡迎。」拿 2014 年來說,先不論得獎與否,大家想到的年度歌曲可能是〈島嶼天光〉或〈小蘋果〉,這兩首歌寫的好嗎?不予置評,但的確影響當時社會層面的很多現象。馬欣補充:「雖然有些歌曲會被傳世或被稱為經典,並不一定琅琅上口,但基本上如果你是一位入門創作者,這樣的歌詞是你必須要練習的。」
換個角度來思考,如果從內容與結構來討論,什麼叫做好歌詞?陳樂融認為,歌詞的主題性不應該從時代去切割。「文言、白話、社會寫實、談情說愛、故事敘述、心情描繪等不同類型的歌詞,在每個時代都有,但真正從作詞或填詞的角度看來,它並不適合和大多數量產的作品放在同一個天秤來比較。很多人會從主題來區分歌詞,但我很好奇,什麼樣的文字會變成歌詞?什麼樣的歌詞會被流傳開來?其實跟主題無關,跟作品的文字程度也無關,創作者在目前的體系中是否能被鼓勵跟發揮,這才是最重要的。」並非被廣為流傳的歌詞就是好歌詞,很多時候,是因為文字寄宿在暢銷歌手身上而被炒作,成為一種「現象」。
馬欣強調,寫詞很重要的是培養觀察力。「這幾年在評金曲獎、金音獎時,常會聽到不少廢作,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沒有在培養自己的觀察力。如果無法把自己變成棋盤上的角色,那你就只是在做形式上的情緒發洩而已。大家都知道,操作議題是很好的潮流,但問題是這條路其實並不好走,要到像是昏鴉、槍擊潑辣這種程度,就必需要培養大量的閱讀、創作,還有大量、仔細的觀察。」
想成為專業歌詞創作者?讓我們先聽聽樂評人怎麼說
馬欣表示:「作為一個作詞人(唱作人),當你的知名度越來越高,很容易失去對世界的觀察力,因為你無從去探聽,人家也不會讓你探聽,開始變得沒辦法站在觀眾立場去敏銳觀察事態,這就是為什麼很多國內外歌手到第三張專輯以後,音樂會呈現一種疲憊的狀態。舞台和觀眾始終有距離,沒有人會告訴你真話,對創作人而言,這是一種詛咒。趁還沒有大紅大紫、還有窗口可以觀察時,仔細觀察周遭的人事物,觀察表情細節、社會現象。」
此外,必須大量閱讀、聆聽、累積靈感。「創作是隨時都可能會被掏空的,因為用量非常龐大,任何人都會有觀察的存款快被取完的危機。」馬欣形容:「創作人的工作其實跟礦工一樣,往心靈挖啊挖,當發現不夠用時,可能要休息沉澱一下,才會發現有另一條路可以挖掘。從我們現在看到的陳綺貞、青峰到早期的丁曉雯、黃中岳老師,他們都是大量累積出來的,一定是要求知慾很強的人才能辦到的,這樣才能長久。」
「想寫歌?先去培養如何辨認好的歌詞。」陳樂融也認為,大量閱讀和聆聽非常重要!「從創作的角度來看,音樂成本很低,寫詞寫曲都不用成本,可是回頭來看,你怎麼知道自己的作品好不好?埋頭苦幹是不行的!因為現在每個人都可以發表創作,想要『完成』一首歌的門檻太簡單,而且也不太會被打槍,那這時候你的鑑賞力在哪裡?」
陳樂融建議,如果想精進自己的寫詞能力,應該把古往今來的中文歌詞好好地多看一點。「前輩們對於同樣的事件情境是如何形容的?這些都很值得學習。不要立刻提筆就想要寫東西,說真的,如果今天討論的是純藝術,不見得需要參考這麼多人的樣板;但流行歌是複合式的,要跟音樂、旋律甚至演唱者多方搭配與磨合,因此更應該去參考那些已經被磨合過、被眾人認證並接受的成品。」
馬欣引用了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一書中所言:「你要去直視那個事情的本質,一直看到你刺眼為止,也不要迴避,那你才會是一個好的創作者。」
採訪小插曲:創作新秀大推薦!
結束了漫長而專業的採訪,在閒聊的同時,我們請馬欣分享一些自己覺得還不錯的作詞新秀名單。「韋禮安,雖然他還不夠成熟,但是非常有可為性,你一聽就能感覺到,他對音感的敏銳度是非常直覺且吻合的,詞曲的搭配也沒有障礙,相當有天分;另外像是昏鴉、槍擊潑辣,他們目前還處於嘗試的階段,可是我覺得他們的音感、敏銳度和觀察力也非常強。那我懂你意思了的主唱修澤也是對於音感相當有天賦的一位寫詞人,從傳唱極高的〈沒有在乎你在乎的事〉一曲中,便可以發覺他對時代的脈動是非常精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