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0・吹專訪

【專訪】HUSH的三十歲焦慮

2018 年 10 月 27 日,HUSH 沒有去參加台北同志大遊行,而是到金音創作獎典禮現場準備演出。

那天晚上他與蛋堡排在同一個段落,輪流表演。待蛋堡唱畢的〈台北嘻哈故事〉後,HUSH 足蹬八公分高的靴子上台,唱起新歌〈怎麼開始的〉。

這首心碎愛情故事在這晚,神奇地成了探問獨立音樂場景何以建起的短句。在 HUSH 頭頂上,是 The Wall、Vibe、女巫店、地下社會……等 livehouse 的招牌燈,明明滅滅照亮歷史;在 HUSH 身上則是一件卡其色長版外套與超短熱褲,連同嫵媚的舉止與左腕上的彩虹絲帶提醒你,他沒忘記今天的遊行,以及 11 月底的「平權公投,兩好三壞」。

HUSH 說金音獎演出的核心概念是「取樣」——他們取樣自己,作為台灣嘻哈與民謠圈的代表上台,也取樣各自的代表作,在演出最後把〈過程〉與〈波希米亞〉合在一塊兒。看著他拿起木吉他彈唱,好似回到八年前初登場的模樣;誰猜得到,當年二十五歲的玩團少年會一路走到第二張個人專輯,並唱起三十歲後的迷惘?

我們不問太遠的事,就想先知道,這張新專輯《換句話說》是怎麼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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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自己的製作人

從樂團單飛後,HUSH 在作品中持續把七彩的本色拼回來,並向公司要求減少上台彈吉他的比重,但願能專注演唱:「你知道我去 KTV 唱歌是那種大砲型的,鬼哭神嚎的那種,然後我就覺得奇怪,我在 KTV 明明就可以那樣唱,可是為什麼以前我在自己的表演上面唱不出來?」

新專輯《換句話說》開錄時,112F 錄音室的錄音師 Zen 問他,上一張專輯有什麼遺憾?他的回答正是「唱歌」。

「上一張對我來說,比較是政治目的大於音樂目的。」他指的「政治目的」是作出一張,從視覺到聲響都不再是黑白灰色的專輯。

2015 的《機會與命運》由陳建騏擔任製作人,並找了四位編曲家(陳君豪、韓立康、黃少雍、秦旭章)合作;整張的製作過程,HUSH 只要負責進錄音室唱歌就好,非常輕鬆。沒想到相隔三年後的《換句話說》,他被囑咐擔綱自己的製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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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的計畫不是這樣的。有鑒於上一張合作愉快,HUSH 一開始也想找陳建騏當製作人。可在開錄前,re: public records 的阿凱希望他自己製作:「我一開始,整個專輯的製作期,初期真的是『邊幹邊做』。」他自認不懂製作,不懂就會怕,怕就不敢做:「我後來也覺得蠻好的。說真的,我其實好像也沒幹嘛,至少在這一張來講,我不是孤軍奮鬥,還有錄音師跟製作統籌。」

真要說,他做最多的事情就是「選擇」。製作統籌會列編曲人名單給他,內含每首歌要什麼配器,配器可以找誰。幸運地,名單中的第一順位都出現在這張專輯裡,諸如:爵士鋼琴家許郁瑛、薩克斯風手謝明諺、吉他手浮雲⋯⋯。而從〈克卜勒〉、TICC 演唱會倒前作專輯巡迴的合作樂手,因為三年來累積的默契,也一同完成了部分編曲。

我初次聽完《換句話說》的感想是,HUSH 變得更會唱了。HUSH 聽到後大吸一口氣:「太好了。」接著面不改色地開玩笑:「我上次上馬芳的節目,他就放了一首歌說:『你現在聽到的這首歌,HUSH 圓潤的聲音表現什麼的。』我就說:『嗯哼,身體也很圓潤。』」

麻木的日子

《換句話說》是一張重新找回知覺的作品。2016 年,HUSH 為宣傳首張個人專輯《機會與命運》,排了非常非常多的宣傳與演出。一直唱校園、一直唱拼盤表演,前所未有、高密度的工作量令他倦怠。他對其中一天印象深刻:「我好像早上十點出門,應該是晚上十點回到家。我那十二個小時裡面,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一個學校裡面,唱了三首歌,就沒了。其他可能都在交通。」

拼盤式的演唱會總聚集不同樂迷,有的人來看他,有的人來看別人。在那樣的狀態裡,他覺得自己想表達的不一定有人聽進去,隨便講講話,說一說「我愛你們」也可以。自覺表演時越來越拿不出百分之百的自己,久了成為損耗,對舞台沒有熱情,對表演感到麻木,演唱會變成「只是一個工作」。

恰巧在 2017 年,HUSH 接到舞台劇《地下鐵》的出演邀請,助他渡過倦怠期。他說,在上肢體開發課時,自己經歷了久違的自我對話療程,透過簡單的盤腿拉筋,重新連起自己感知能力。以前的他不敢在舞台上舉手,要大家跟著搖擺,演完舞台劇後都不在難為了。

知覺的道路搶修成功,又可以去到更遠、更自在的地方。這似乎解釋了他在金音獎典禮上,為何能展現那樣煙視媚行的姿態。HUSH 對此回應:「對我而言,我跟別人比起來,有一個很大的優勢是我已經公開出櫃了。所以這件事要放在某一些演出上面,要把這件事當成任何搭配的元素,它一定都會有很好玩的地方。」語畢,他旋即補充:「我就是要穿那個高跟鞋表演啊。所以選了一件那麼短的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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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底,HUSH 到 The Wall 看了香港歌手黃耀明的「明歌晚唱」演出,特別有感觸:「我那時候剛好情緒有點低落。看完那場演出之後,倒也不是說獲得多滿的力量,只是你看到明哥唱了那麼久,他站在台上,還是有一個氣場在,他還是有他很媚的地方。那個媚是很老練的,很自在的。」

黃耀明在 2012 年,將近五十歲前出櫃,並持續為香港人權議題發聲。那晚的演出上,他的嗓音依然動人:「看到他那個狀態,有一點恢復了一些自信心吧?應該不是自信,應該說看到他那個狀態是,不管以後我自己會長成什麼樣子,還不是很確定,在這條路上我還不是看得很清楚,可是我已經看到前面有一個明哥了。」

三十拉警報

回望自己的生命階段,若《機會與命運》是 HUSH 與陳建騏合著的虛構小說,那麼《換句話說》便是三十歲後的吐實語錄。

今年滿三十三歲的 HUSH 自認越來越像一個雙魚座。近期他有兩個銘刻於心的感觸:一是透過打電動、玩公仔體會到「放空時的專注」;二是在今年生日當天,飛去日本尋找「完整的孤獨」。

待在日本的第一週,HUSH 都在東京,市區自然有許多朋友陪伴,一點也不孤獨。於是到了第二週,他選擇往關西走,預計要去滋賀縣找難得一見的水上鳥居「白鬚神社」。

從京都搭電車前往「白鬚神社」得先花四十分鐘抵達鄉下小站,再步行三十分鐘才能到目的地。他回憶,日本一月很冷,空氣飄雪,車上人少,他中途於某處小站換車,獨自等了十分鐘;耳邊沒有車流、人聲,只聽得到空氣頻率,遠遠的白山上積著雪,身邊的道路卻仍清晰。好似岩井俊二的電影畫面,那一刻的他終於找到「完整的孤獨」。

如此求真、求專注的敏感心靈,在這嘈雜時代自然要活得辛苦點。專輯標題曲〈換句話說〉紀錄 HUSH 對資訊爆炸後,碎片時代的擔憂。人們被社群媒體掌控,在不同的平台上戲、下戲、窺視,久了有時連自己的發言都難辨真偽。若你仔細聽,「換句話說」這四個字也藏在〈寄居蟹與蝸牛〉中,三段故事裡總結租屋、買房的心情,發散「家」的各種可能。

新專輯原本想收一首歌叫〈求生之年〉,主題是三十拉警報。為此,他與許多同輩人討論三十歲的焦慮,後來因為曲風考量沒有收錄,但他仍想討論三十歲焦慮,於是納入〈鬍渣〉,寫男孩長成男人。至此,以睡眠波長為剪接軸線的專輯,也從激情的上篇,轉至舒緩的中篇;接續低吟的下篇,他要你在夢境最深處聽見死亡。

倒數第三首歌〈流明〉即是在紀念逝者。HUSH 說,那位過世的友人住台中,在世時他們並不相熟,然而每回見面時總能暢聊談心,沒想到 2017 年 1 月見面後,竟會在舞台劇的慶功宴上得知他過世的消息。

HUSH 形容當下的一切都變得很魔幻:「《地下鐵》的主題曲,歌詞就是:『生命他只是個月台,你來的目的就是離開。』」他記得最後一次聊天時,那位朋友說自己最近在研究不同木頭燒起來的香氣。於是他以火光為意象,紀念生命轉瞬即逝;至此,流明不只是計算光的單位量詞,也暗喻了「流逝的明天」。

在荒漠中寫歌

〈沒有了〉原來是楊乃文〈離心力〉的歌詞,當時收歌方向要「有重量的孤獨感」,後來沒卻沒被選錄。作詞人葛大為可惜這首好詞,建議他自己譜曲。沒想到成了 HUSH 第一首先有詞,才有曲的歌。

以作詞出名,甚至入圍金曲獎的 HUSH,其實習慣先寫曲,再填詞。對他來說,好吃的東西當然要留到最後吃:「這幾年大家找我寫的都是詞居多,我一開始的想法是,我曲好像寫的也不錯阿,為什麼都只找我寫詞?」

對 HUSH 來說,作詞其實非常非常難。一年看不到一本書的他,靈感都從生活裡來。回憶是切片檢查的檢體,他太清楚,人生大小事都要等事過境遷才能看明白,於是學會靜觀答案到來:「我很常有一個意象是,你走在一個荒漠上面,你永遠都不是回頭看的那一個,你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個關卡停了,你走過的土都會變成風飛沙。等到你再走到一個階段,告一段落後再回頭看,那些沙沉下來後才看得清楚它們堆成什麼東西。對我來說,寫歌是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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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Yu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