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07・新聞

從爵士、百老匯到美國經典流行樂,北大高材生 Mr. Miss 走出自己的音樂之路

「怎麼說呢,真佛只說家常,雖然這句話說杜凱不合適,因為他是基督徒。」Mr.Miss 的女主唱劉戀依舊有點懶洋洋地說道。這時候已經將近 11 點,採訪已經進行了三個多小時,我們被某知名連鎖咖啡廳轟出來後,在燈光昏暗(很適合喪屍主題電影)的辦公室大廳站著繼續聊。

「有人說你們的歌比較小、淺,你怎麼看歌曲的深刻與膚淺、大與小的呢?」我問完這句話之後,一直高冷少話的劉戀說出了這次採訪中最長的一次發言。

「民謠之所以那麼紅,很多是因為歌詞切中了大家的情緒:愛情的迷茫,生活意義的追尋…但杜凱就沒有混沌悲傷的情緒,像我,比較中二的這一類人,還在掙扎,但是杜凱已經上岸了。悲劇要比喜劇永久,藝術來自於矛盾,這樣的東西很深刻,這對我來說是真誠的。但是對於他(杜凱)來說就是矯情,大家都在用流行歌來尋找自己生活很戲劇化、很悲傷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她字斟句酌地說:「我覺得我們就是販賣悲傷的百貨商場邊的一個解憂小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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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爵士樂到百老匯

一開始,就老聽到 Mr.Miss 男主唱杜凱說「做音樂都是寫論文的底子」,對於兩個北京大學的學霸來說,我以為這是對自己史學專業的一種自嘲。聊著聊著才發現,可能 Mr.Miss 的歌還真的用到了不少「寫論文的底子」,我才意識到他們說「寫論文的底子」時候我不應該嘿嘿傻樂的。

關注 Mr.Miss 的朋友可能會發現,他們發歌的速度很慢。從 2009 年成立到現在,只有 5、6 首歌。很多人會認為,北大的高材生,肯定有其他賺錢的工作,只是沒事玩玩樂團而已。可事實是,他們真為了寫一首歌去研究 3、4 年的史料,去梳理百老匯音樂、歌舞劇音樂、爵士樂、以及各種美國傳統民歌、Blues、鄉村音樂的脈絡。為此他們翻錄百老匯音樂劇 DVD,去 Amazon 上買 5、600 一張、美國店家也只存有一兩盤的老唱片。「然後是模仿、記譜、抓和弦、歌曲結構、歌詞風格,第一張專輯就是模仿為主。」杜凱在解釋了上面的各種音樂風格異同後這麼說道。 Mr.Miss 的第一張專輯錄製已經接近尾聲,馬上就要發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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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紀公司草台迴聲舉辦的 Live house 演出中的杜凱和劉戀。

Mr.Miss 在 09 年成立,一次北大歌唱比賽的複賽中,研究生杜凱是評審,大一新生劉戀​​是參賽者。其他評審都給了因緊張發揮失常的劉戀很低的分數,只有杜凱給了高分。「比賽之後杜凱就說想和我一起做音樂,當時我覺得他肯定有別的企圖,沒想到他真的只想和我做音樂。」劉戀這麼描述 Mr.Miss 的初次見面。

杜凱在 Mr.Miss 之前已經有玩團經驗,不過他一聽到劉戀的聲音,就決定要和她一起做音樂。這也是一種一見鍾情吧,為了尋找適合劉戀沙啞慵懶嗓音的風格,杜凱想起了最開始接觸音樂時候聽到的《音樂之聲》、《雨中曲》等等早期美國歌舞電影。「那時候剛學彈吉他,彈的都是 C、Am、Em 什麼的,聽見《音樂之聲》覺得這旋律配器都曲了拐彎的,可太好聽了!」最開始他和劉戀在北大周邊小酒吧演出,翻唱一些像〈Autumn Leaves〉、〈Fly Me To The Moon〉之類的歌曲,老外都喜歡,於是他們就認定了爵士風格,開始寫一些爵士味的歌曲。

到後來,他們都覺得不對勁,杜凱覺得他們寫的音樂和《音樂之聲》大不相同,怎麼回事呢?從這開始,他開始了漫長的學術工作。

「那你覺得研究音樂流派的歷史和寫出一首你喜歡的歌有直接關係嗎?」我聽了這些之後不禁問。畢竟很多音樂人都害怕受到別人太多的影響,比如雷蒙斯就說過他們誰都不聽誰都不像,但是,他們也做出了自己要的音樂。

「當然有關係了,我要寫歌啊,」杜凱把重音放在了「寫」上,「可你聽到爵士歌手翻唱的百老匯歌曲,都是經過他們各種改編的,我怎麼才能找到作曲家的初衷呢?我必須找到最原始,沒有人動過手腳的音樂才行啊!」(爵士藝術家翻唱翻彈的曲目都是以百老匯歌曲為主,而最早的百老匯歌曲錄音非常少。)

經過杜凱的科普,我認識到他們做的音樂風格叫做:Great American Songbook,或者叫做 Tin Pan Alley(初指廉價鋼琴發出聲響,後指某種風格音樂)。

在 09 年到 13 年,在別人挖空心思寫一首傷感的民謠,或搜腸刮肚找一段洗腦的旋律,在酒桌上互留訊息,給大家點讚的時候,這兩個北京大學的高材生一頭扎進了 1920 年代的故紙堆裡,扎進了《了不起的蓋茨比》誕生的年頭裡。看著那些畫質模糊,閃著白點兒的鏡頭,他們把被人類拋棄的一個個音符,一段段旋律找了回來。除了這些,找回來的一定還有 20 年代作曲家們、演奏家們留下複雜的情感,處在低下的社會地位,仍要粉飾太平,仍要強顏歡笑。但是,歷史給這樣的人記上了一筆,而不是那些在酒桌上一擲千金的大資本家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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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張北音樂節幾乎是 Mr.Miss 參加的第一個音樂節

 

未名湖是個海洋

跟 Mr.Miss 聊天,很難不提起北大。

在學院路搖滾圈裡,北大是一片神秘的處女地。當年無論是最北邊的北體,神秘狹小的國關,還是最南邊的北郵北師央財,這二三十所院校玩樂隊的幾乎是一體(那年頭民謠和搖滾還是一家),哪個學校有演出,這些拿著 Squire, Epiphone,假 Yamaha Bass 的小伙子們就蜂擁而至(那時候樂隊裡有個女生真算個寶),擠地鐵,坐公交,帶著自己學校的榮譽,帶著各種破設備,激情澎湃得唱出自己雖然簡陋,卻無比真誠的聲音。現在的刺猬(北航)、南無(林大)、指人兒(外交)、Mr.Graceless(交大)、茶涼粉(傳媒)、理想後花園(北方工大)、時光膠囊(首師,北工),坡上村(國關),都是那一批樂團裡,從當年的 D22、13Club,高校搖滾夜、燥眠夜、金剛製作的各種演出中摸爬滾打留下來的。除了這些還在的,還有數以百計閃爍著奇異光彩的樂團在畢業後就散伙,風格千奇百怪,爭奇鬥妍。

但這裡面從沒有一支北大的樂團。

「他們封閉得很,在北大吉協(社團)裡,我們算是『開明』的,我們還肯出來做音樂,這在好多當時吉協會員看來,這就是『背叛』。」杜凱有些誇張地說著。

「當時,我們吉協都自己寫歌,你所說的這種對現實生活的揶揄(《晚期拖延症患者》),其實不一定是揶揄,而算是一種生活的趣味,算是一個傳統。」

05 年北大出了一張合輯《未名湖是個海洋》,收錄的有現在著名的天使投資人、新東方英語創始人徐小平的一首〈星期天〉,有現在微博上紅得一塌糊塗的《博物》雜誌主編許秋漢作詞作曲的〈未名湖是個海洋〉、〈長鋏〉,有「魔鬼諮詢師」之稱的阮琦那首〈愛情傳說〉。這裡面也有杜凱的一首〈糖〉。

「我們好多學長姊學弟妹,他們的歌寫的都比我們好,像高姍(獨立女歌手,為電視劇《何以笙蕭默》寫作演唱插曲《遇見你的時候所有星星都落到我頭上》,她的新專輯也要錄完了)比我小八屆,但是最開始遇見她的時候,我從她身上得到好多靈感。」沉吟了一會兒:「但是好多學長姊把才華全都糟蹋了,04 年我們學校的新青年組合贏得了青歌賽的亞軍,這在當時相當了不起啊,這幾乎是唯一的歌唱比賽,團員還因為這個保研了。但他們也沒從事這個職業。」

「那為什麼他們不愛出來唱歌呢?」我問。

「估計是因為不喜歡被評價吧。」

「可是出來工作,自己總不能上來就當老大,總難免被評價啊。」

「那感覺還是不太一樣,嗯,不太一樣。」杜凱一邊琢磨一邊說著。

聽著《未名湖是個海洋》這張專輯,聽著那些年輕或蒼老的聲音,有的唱得很準,有的唱得不太準,有的唱得很不準,聽著那些在專業製作人耳朵裡很粗糙的音質和那些有點簡陋的編曲。聽著聽著,我不由有點感動,有點理解這個毅然決然決定不和外人玩的社團。(我問:「你們跟清華玩嗎?」「也不」)音樂不是謀生手段,也不輕易展示給不是知己的人,把音樂看作一個很私密的東西,這不恰恰說明了這些歌手的真誠和靦腆嗎?這不就是傳統文人的那股子節操嗎?聽著北大很多位歌手合唱的《未名湖是個海洋》,我不由想起離我學校並不遠的北大,小小的未名湖裡埋著太多滄桑變化,埋著太多兒女情長。即使在周遭被科技包圍,被資本金融包圍的時候,他們也唱著悠長古老的歌曲,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嗯,未名湖的確是個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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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未名湖,寄託了北大學子太多的情感。

 

八零男孩和九零美女

在大學跟玩樂團的朋友玩多了就會發現,一個樂團根本不是什麼牢固的群體,採訪經常會問到某個樂團:請問是什麼原因貝斯手退出了呢?這時候我很想反問,是什麼原因會讓貝斯手不離開這個團呢?考研究所、出國工作,甚至失個戀也可能讓一支校園樂團喪失一位團員。

何況大部分的樂團關係沒有想像中那麼好,很多是排練演出之外互相不搭理的那種。尤其是大學裡的樂團,演出費有限,性情不一定,大家都各有各自的朋友圈子,很容易腦子一熱就加入個樂團,腦子又一熱就走了,這再正常不過了。

Mr.Miss 的兩位看起來大不相同。劉戀 175 公分,妝容精緻,打扮入時,說起話來懶洋洋的,像個女白領。而杜凱看起來皮膚微黑,作風簡樸、一副不諳世事的知識分子模樣。初次看上去,很像是那種一拍即合,一拍而散的校園歌手大賽臨時組合,可是這組合一組就是整整 7 年。

「知道劉戀決定為了 Mr.Miss 不出國讀研究所的時候,我眼淚刷一下子就下來了,我一個大男人當著一個女生的面就這麼哭了。」杜凱說道。

劉戀喜歡 Radiohead、喜歡聲音玩具(她是成都人),喜歡一系列的英國樂團。說到來北京的原因她說:「當時考大學我就想一定要來北京,北京有那麼多演出可以看。當時成都就是小酒館這麼一個 Live house,我高中時候幾乎每一場演出都不想落下。我特別喜歡后海大鯊魚,看他們的演出我總會站到第一排,跟大家一起甩,一起蹦。」從這幾天他們的新歌〈充電五分鐘,好想找人通話半小時〉的 MV 裡,你就能看到劉戀很多精彩的蹦跳動作,這估計都是當年在小酒館,在音樂節跳出來的「底子」。劉戀現在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樂團事業兩不耽誤,工作上也做得相當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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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歌 MV 拍攝現場的 Mr.Miss

杜凱說自己現在比較喜歡聽戲,京劇崑曲評戲,戲園子裡一坐,很舒服,這是很中國的溝通方式。「我不愛Pogo(中國用語,在音樂祭中大家撞來撞去、跳來跳去的玩法),那有點像是集體洗腦,集體狂熱,有點嚇人。」說到開始彈琴的原因,我問:「是為了把妹嗎?」杜凱一本正經說:「我最討厭西門慶那種人了,練武功是為了為非作歹。我們山東人就應該像武松一樣,練好了功夫為了強身健體,為了行俠仗義。」說到他現在的工作,他說:「我現在主要的工作是劇場配樂,是我在劇場工作的學長姊幫我推薦的,所以現在經濟狀況稍微好一些了。但最早畢業決定做音樂,就已經決定選擇貧窮了,但那時候又有一點高興,就像是人生之後全都是假期了。」

雖然看著十分不同,但兩個人一起作詞作曲,劉戀給杜凱提供很多上班族、「普羅大眾」的煩惱,兩個人一起研究一起創作一起演唱。在現場演出之後,他們經常坐在演出場地門口台階上,一板一眼,分析他們演出的得失,說話的分寸和多少。在一次次演出和分析之中,他們形成了現在杜凱淳樸憨厚,劉戀牙尖嘴利的舞台形象。

「一個人有機會表達自己的情緒,還有那麼多人聽,真是很難得的,音樂確實是好東西。」劉戀在談到作為一個音樂人感受的時候,高冷之中還是露出了一點搖滾女青年的火熱和執著。

「我從小的願望就是當一個音樂家,從來就沒有變過。」杜凱對音樂人這個身份顯得無比滿意,無比知足。「當時我們上《中國好歌曲》的時候,我借住在同學家物資部的院子裡,街坊鄰居的阿姨都說,誒,那個小小子兒,和那個小姑娘,唱得多好啊。阿姨們還會來我這錄他們唱的歌。」我問他:「給她們錄音收錢嗎?」「街里街坊的,收什麼錢!」杜凱很不屑地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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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不和諧中的和諧恰恰是 Mr.Miss 存在的根本

最後我問杜凱:「你後悔選擇音樂嗎?」

杜凱低著頭一字一頓地說:「沒法後悔。進企業工作有進企業工作的人的性格,他們跟我不一樣。喜歡音樂就得接受它的好或不好,不能葉公好龍,必須面對並接受、享受痛苦,這是音樂一部分。這件事我想明白得比較早,靈感匱乏,貧窮,也至多就是這種痛苦。但我做別的可能還不如做音樂,我只有這個職業才能掙點錢。就像那些前輩音樂家一樣,有的到老了去給人家看大門,這都很正常。我就希望我歲數大了都還有人找我做音樂,不要像那些音樂家一樣老年被迫轉行。這樣的選擇可能就會有一陣子的落魄,或者說,還有很多次的落魄,但這都是音樂所帶來的,沒法後悔,沒法責怪誰。」

杜凱在某次採訪說希望能成為對世界藝術史有貢獻的藝術家。我問:「那你希望讓這個世界記住你的什麼呢?」他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我們現在的音樂還比較幼稚,那只是自己定的一個高目標。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就希望我們的真誠能被人記住。我們都在真誠地做自己,我們都很明白自己在表達什麼,有人說我們的音樂太淺了。但我們的歌詞和曲調必須搭調,這(Great American Songbook)就是一種傳達快樂的音樂。把一些酷的詞堆砌到一起很容易,可能結果來說也很有詩意,但我們不想要這樣一個效果,這樣一個矇出來的效果。到底什麼樣的流行音樂是好的,這沒有一個評判標準。學術界認為流行音樂這麼簡單,沒有任何研究的價值。那好,那就只能等著時代的檢驗了,紅樓夢很家常,追憶似水年華很晦澀,但它們都流傳下來了。這東西也不好說,可能你做出了足夠讓世界記住的東西,但這東西就是不巧被大家忽視了,這也都是命運的問題。」

反正,這對原以為自己唱的是爵士,現在發現是 Great American Songbook 的高材生,以他們不和諧的方式和諧著,從 100 年前的作曲家們那裡得到肉體,從海一樣深的未名湖裡獲得了靈魂,用他們自己獨特的性格和態度,要在這個時代裡發出一些聲音。看上去他們已經準備好了,準備好哪怕是一次又一次的落魄,就像那些 100 年前揮灑靈感,勾勒時代的作曲家們一樣,要讓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為他們記上那麼一筆。

文/孫驍 編輯/吹音樂 圖片提供/Mr. Mi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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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吹編輯